李煦脱下身上的外衫遮盖住崔疏禾愣神的脸庞，把人护在臂弯带离了原地。
“随奚，追！”他彻底冷下了脸，总是如月牙般柔色的眸子染上愠怒，下颌紧绷，如刀削般锐利。
爆头的箭法，是根本想灭口。
崔疏禾忆起方才那人唤她的场景，为何他会认得她？他语气中在为崔相打不平？他是前朝中人？
可他的长相有着东厥人才有的特征，东厥与前朝的关系可不好。先帝便是打败了东厥才实现了统一。
这为何谜团渐起？
血蔓延了一地，似乎在追赶着崔疏禾被揽着走的步子。
她的裙子干净无尘，反倒李煦那身洁净的锦袍因替她挡着而染上了不少黏稠的血迹。
崔疏禾被他的外袍遮挡住半边的视线，耳畔听着李煦在疾速下令，追凶手、查看囚犯、包围现场、清除街道……
他的声音从未如今生硬而冰冷，崔疏禾在这一刻才从他平日的温言中窥探出他显露于外的模样。
一通的指令之后，很快地，场面便控制了下来。崔疏禾闻不出那血腥味，可李煦的衣袍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却紧拥着鼻息。
崔疏禾小小一团，被李煦揽着未动，显得十分地乖巧。待远离了街口，李煦带着担忧的眸子问道，“可有伤着？”
她被盛光忽照下微微侧了下头，落在李煦眼中便是被吓到了。他虚虚地揽着崔疏禾的肩，安抚了几声。
就在崔疏禾想开口说自己没事时，李煦身后的护卫行礼而至，低声说着什么。
李煦听完眉头紧蹙，那名护卫头也不敢转向被李煦半揽着的那抹身姿，只是默默退到一旁，等李煦下命令。
“岁岁，今日出了些意外。你先回府中。”李煦微微低下那高大挺直的腰身，后面一排等着的护卫霎时垂眸。
崔疏禾尚且有些犹豫，扯着一角李煦的衣袖，正想开口，被李煦轻摸了摸额间的碎发，“令兄之事，我不会忘，岁岁且安心。”
李煦知道崔疏禾心中一直挂念着崔礼的案子，便也自然地以为她怕自己忘了崔礼还在狱中。
“你，多加小心。多派着护卫在身，以防有变……那贼人……”
如今定州若再牵连出东厥相关之事，皇城必然也会知晓。那李煦在定州对崔家人的所作所为，落在有心人眼中，怕也是难以交代。
崔疏禾几欲抬眸看他，可头顶正高挂的金乌光照令她抬不起头，只得低着头道明。
原来是想叮嘱他？
李煦看着她眸中忧思的模样，弯起了唇。
崔疏禾看似明快，实则面热心冷。
他一直知道，哪怕崔疏禾想起了从前之事，可她的心中只怕对他也至多多了些兄长般的关切，从未踏多一步。
当两人正想就地分开之时，一阵策马声传了过来，来人是一位穿着墨绿窄袖立领的中年男子，有着浓密的络腮胡，身姿凛凛。
他见到崔疏禾霎时喜笑颜开，粗犷的声线映衬他的笑声显得十分豪迈，“小禾！可算见着你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崔疏禾转身，有些惊喜地轻呼，“范叔叔？”
李煦还未迈开的步子微停，很快注意到对方的马。
汗血宝马，身材矫健、毛发光亮，柔韧有力。
很显然，这是战马。
范鹤霆？大名鼎鼎的西北威武将，镇守西北多年，曾多次率领边境兵马抵挡外族之袭。
他竟也回了定州？
范鹤霆与崔少琮是当年前朝先祖的左膀右臂，一文一武，共同辅佐大晋的社稷江山。
在永晋帝即位后，他便去了西北镇守，一去便是十几年。
从前人们总说范鹤霆一介武夫，头脑简单，竟在永晋帝重用前朝之臣时远离朝政，错失高官厚禄的时机。
如今看来，用一身军功换取永晋帝信任，也算是一种保全策略了。
范家从前与崔家关系亲密，范鹤霆待崔疏禾为亲女，年幼时也曾多次亲授武艺。
云安出了事，从西北一路赶回来，都已物是人非。
范鹤霆下了马，跨步走至崔疏禾跟前，见她安然无恙，稍稍放松了些。
“途中传信的下属将你们的情况查得不清楚，我便一路在想我小阿禾是不是在受苦？如今看你安好，我这颗心啊便也放下了。可惜我来得晚，崔兄他竟……”
七尺男儿泪眼婆娑，快要将自己说惆怅了。
崔疏禾瘪瘪嘴，奔至他身边亲近地挽着他的手臂，“范叔叔不受牵连，还能与您重遇在定州，疏禾已是感恩戴德。”
范鹤霆又是感慨了一番，转头见崔疏禾也眼眶湿润，霎时也哭笑不得，“小阿禾快擦擦眼泪。我俩等会得被别人看了笑话。”
确实是有挺多“别人”的。
方才问话的护卫以及身后那一排等着调遣的衙兵可都还没走。
范鹤霆也顺势注意到了领头长身而立的郎君。
对了，方才他远远瞧着，小阿禾和这位郎君凑得十分近来着。
崔疏禾哪里想到李煦还没走，左右转了两下眸子，同范鹤霆低声说道，“成国公府世子，李煦。”
范鹤霆微眯了眯眼，赵州那位小世子？
他轻抚过鬓间的胡子，选择无视崔疏禾催促他赶紧回府的眼神，胸腔微震，笑了两声。
“久闻李氏世子清风霁月，卓尔不凡，没想到如今有幸能在此碰上。”
范鹤霆平日里跟西北的糙汉子们混久了，崔疏禾十分担心他心直口快。
只范鹤霆继崔少琮逝世之后，便自觉身上有责任替崔疏禾考虑多些。身旁若再出现一些图谋不轨的郎君，他第一个先来会会。
嗯，哪怕是皇亲世子。
范鹤霆微微抬下巴，高大的身板挺立得如松柏一般。
可下一刻，范鹤霆的眸子逐渐睁大，因为李煦上前朝他行的是晚辈礼。
大晋向来重视门第，王亲侯爵之别是横在每个家族间如沟壑般的存在。这便是为何有些家族哪怕已是伯府、侯府，仍是期望将家中嫡女送往皇城。
只要有一代与皇亲有了联姻，便可跨过那别的家族一辈子都难以横跨的阶级之别。
因着永晋帝本就是个十分重视门第出身之人，故皇城中的高门大户，非功勋累身，甚少能得到特封。
可李煦便是其中一位。
朝中大臣除非是皇子皇女、以及到了正一品、从一品的太师、丞相等的官职，其他人见到成国公府公爷及世子，要么行官场之礼，要么对身作揖以示问候。
晚辈礼，连崔疏禾都侧目以视。
“熙敬常听闻范将军之威名，如此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煦语中沉稳有度，姿态不卑不亢。
范鹤霆眼中闪过赞赏，心中暗暗惊叹这般才俊之姿，难怪盛名在外。
崔疏禾急着拉下范鹤霆还想伸手去握李煦的半边臂膀，“那个……世子，你快去忙吧。我带范叔叔先回崔家了。”
“诶诶？我都还没同李世子好好说话呢？小阿禾你做什么扯我？诶诶？世子，范某为人直接，今日结识世子，来日待范某设宴，邀世子前来饮酒畅聊。”
范鹤霆生得高大，崔疏禾拉得手疼，才将他扯了回去。
寻云驾着马车，见自家娘子健步如飞，提着小马鞭在后面追，“诶，娘子，等等我……”
“小阿禾啊，你这是嫌我丢人了？我同你说啊，这郎君呢，最不能被其外貌所蛊惑，你且待我再去探探他的心思……”
范鹤霆并未注意到崔疏禾紧皱的眉，一股脑地直言而来。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崔府就在不远处，崔疏禾反而停在半路。
范鹤霆来了点兴致，“噢？哪种人？”
崔疏禾动了动唇沉默了下来。
范鹤霆伏手而站，侃侃而言道，“你就不如人家光明坦荡了，你瞧你扭扭捏捏的样，哪还有几分从前那追……”
追沈子商的样子……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范鹤霆自觉失言，暗叹了一口气。
李世子啊李世子，你恐怕还有一大段路可走呢。可这小娘子呢，还弄不清楚自个的心呢吧。
回到崔府，崔少尤对于范鹤霆的到来十分惊喜，连忙命人奉茶，于前厅交谈了起来。
“崔兄，我听闻定州后山中查出了外族匪徒？”范鹤霆放下茶杯，沉吟着说道。
崔少尤眸色微顿，“鹤霆消息这么快？”
他们将贼匪是外族人的消息压了下来，而范鹤霆刚过来，竟是第一时间知晓了？
难怪是谁泄露了消息？
崔少尤面上不显，心里暗地思索了一番。
范鹤霆叹了一声，“我也是恰巧在街口碰到了李世子。喏，还有小禾，她与世子的关系瞧着挺亲厚啊？”
说到崔疏禾，崔少尤也是摇摇头称道，“当初三郎叮嘱我们勿在阿禾面前提世子。你瞧现在，该是她的缘，终还得碰上。”
“瞧崔兄的意思，是有意让阿禾同世子走到一起？”范鹤霆问道。
“你是头一天认识阿禾啊？这小丫头向来有主意得很，我们哪里插手得了。只不过……赵州如今看着起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世子是圣人拿来制衡皇子党派的，我也是对此担忧阿禾的处境。况世子在定州所查……”
话说到一半，崔少尤却止住了。
“查什么？”范鹤霆转头而来，眼神询问道。
“没什么，还不是这些山中之事。”
崔少尤垂眸喝起了茶。
李煦在查定州背后的“玄鹰”，此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晓得好。
前厅谈着，崔疏禾遂先回了院，抬脚便见孟曼秋正蹲在院子外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埋头挖土。
孟曼秋还是作男子装扮，只是已换下了昨日那脏兮兮的布衣。
这一身的衣衫，怎么瞧着那么像她以前的？
“你在做什么？”崔疏禾拎起裙边，走近问道。
孟曼秋才倏然转头，咧嘴一笑，“阿禾你回来啦？喏，萧伯母说你之前埋了罐桂花酒在底下。”
桂花酒……崔疏禾险些要忘记这事了。她抬头看向这棵已是初夏时节却仍未长出嫩芽的桂花树。
从前这棵树是李煦院中的，每次逢金秋之时，点点白星便随风飘落，引来清香不断。
崔疏禾喜欢，便栽到了她的院子门口。
只是好像她从来都不是有耐心种花养树的人，本是绽放得正好的桂花竟接连枯萎了起来，从此都只剩干枯枯的枝干。
那洒落的桂花被她收起来说要酿酒埋个十年二十年的。
“挖到啦！”孟曼秋两手泥巴地捧着重见天日的陶瓷罐，正巧微风轻拂而过，干秃的枝叶摇晃着身体。
那早藏封的桂花香，好似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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