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雨后的天空洗净铅华,阴云散尽,东方天际悬挂的彩虹,宛如天神的微笑,温柔地拥抱着复苏的大地。
七七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头痛欲裂,全身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一瞬间脑海中涌现无数回忆的画面,狂风暴雨肆虐下的古寺,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每当那一幕幕骇人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七七就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他猛然睁大双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迫使自己从沉重的身躯中挣脱,坐起身来。
他微微转动视线,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被山洪冲至一处宁静的浅滩。意识到自己侥幸生还,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在心头悄然升起。
——我在哪里?过了多久?
短暂的欣喜之余便是无数的疑问困扰着他,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抬头望望天,那日的乌云密布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山泉涓涓流淌着,怎么也无法与当时的汹涌波涛联系在一起……一切就像梦一般,可是身上真实存在的痛楚却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
那漆黑的雨夜,所发生的一切,如同刻在心上的烙印,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
——爷爷怎么样了?我该去哪?
七七艰难地撑起身躯,水面映出了他苍白如纸的面容,那憔悴的模样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他匆忙转过头,不忍直视自己的影子。
——那两个黑影,他们是谁?
想到这,七七又是反射性的一阵颤抖。他用手按了按左肩的伤处,一阵剧痛立马传遍全身,得此痛楚他好不容易能够冷静下来考虑自己的处境:自己撞破了他们,凭他们的作风定是要杀人灭口才对,如果现在回去找爷爷岂不是害了他?可是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不可能弃之不顾,现在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七七不禁觉得悲哀万分,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立足之地。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剧痛,或许是因为心灵的悲怆,几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可此刻情形容不得他再考虑周全,他用衣袖朝脸上胡乱抹了一番,准备抽身离去时目光无意间瞥见水中的倒影。
他怔在原地,凝视着水中那瘦弱的身影,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春风的轻拂下,如瀑布般飘逸,舞动着。原是大水冲走了自己的发簪,绾好的头发散了下来。
七七看得出了神,不知许久有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打断了七七的神思。正是这不经意的一瞥,让七七猛然意识到自己长发中的不协调之处——那被黑影利刃斩断的部分,生生截断了原本的和谐。
如此一来,她的长发便呈现出明显的长短不一,那断裂的痕迹,如同一道伤痕,清晰可见。
七七没有思考太久,便从脚边搬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然后砸下,在四分五裂的碎石中捡出一小块来,它断裂的部分异常锋利,可作利刃!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左手将秀发拢起来,挑准那斩断的一处,没有犹豫右手用力割去,刹那间缕缕乌丝随风飘落于水中,没了踪影。
待其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七七知道,他也该上路了。
春日的阳光分外灿烂,它洒落于身,宛如一位温柔的母亲,用她那柔软的双手,轻抚着每一寸肌肤。
虽是才刚刚天明不久,却可听到街上已经有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有的嗓音悠长,有的调儿婉转,有的抑扬顿挫,更有的言简意赅,应是对自家的商货颇具自信。白昭琰一行人昨晚进入武平县城时已是收市,没成想下榻的悦来客栈竟正好位于城中繁华喧闹之地。
旁人沉睡梦中或许不知,但是白昭琰无比清醒的知道,这场暴雨是今早寅时初方才停歇。
别看现在虽是一派好光景,可到底是下了几日,要是没有百姓遭灾才好。
在白昭琰站在窗边自顾自地沉思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公子,起了吗?”王徽低声问道。因为是练武之人,他素有早起练功的习惯,可当他发现这客栈正巧在这闹市时还是自愧没能替公子寻到个好住处。犹豫再三,还是过来询问,若是白昭琰不满意也好尽早换个住处。
“进来吧,幼安。”白昭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显然心情颇为舒畅。
得到准予,王徽推门而入,朝伫立在窗边的公子深深地作了个揖,“公子,我观此客栈所在为市井闹市,不知公子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一夜好梦到天明啊!”白昭琰笑着回道,他当然知道王徽在担心什么,只是这并非那些靡靡之音,而是无数的生命之声。它们交织在一起,杂乱却生机勃发,令人好不羡慕。
——又谈何烦扰呢?
不仅没有烦忧,甚至让白昭琰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幼安,我看着这天气甚好,叫弟兄们今日好生歇息,就你随我出去走走吧。”说罢,白昭琰直接从王徽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诺。”王徽应声跟上白昭琰的脚步,在他身旁靠后的位置跟随着他。
客栈大堂内早已有不少已经起床的旅客正在用早餐,他们见白昭琰从楼上下来和他对上目光的,纷纷向他微微点头示意,白昭琰也抱以点头微笑。
白昭琰和王徽虽然长得甚是标志,但是衣着打扮却是如常人一般粗布麻衣,因此并不引人注目,简单的一番礼节之后人们便转头各自做忙自己的去了。
“德听呢?还在睡?”白昭琰扫视一圈大堂上,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自己的那帮弟兄们应该是还没有睡醒。
“哪有啊,他早醒了,那小子从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一大早就跑得没影了。”王徽苦笑着摇摇头。
“小孩子精力旺盛,好奇心又强,有什么不好呢?”白昭琰笑道。
令狐昶今年方才十六,自认识之日起便常常跟在自己身后“哥哥”、“哥哥”的叫,日子一长,自己倒真把他当一个弟弟看待。只是王徽却觉得他总是这样不好,说应该成熟稳重些,自己这般年纪时可不是这样啊。
更有甚者,有一次两人闲聊谈到这个小兄弟,王徽就说要给他找个媳妇,说是他年龄到了,该成家立业了。
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嘛。白昭琰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几分。
“公子,要不要在客栈用早点再出去?”王徽在一旁悄声询问。
“不用不用,既然好不容易到了武平,我看我们就到外面去用早点罢。”白昭琰微笑着走出了悦来客栈。
话说这武平县地处中州海西丘陵边缘,北接淳国泉明郡,东近中州古戈壁,西临滁潦海,一路向南翻过海西丘陵或者沿飞云江而下汇入兰缀江即可进入楚唐平原,那里就是整个东陆最为富庶的地方——宛州,闻名天下的唐国南淮城和楚国便在那里。
是故,武平虽然没有像泉明一样的优良港口,却凭借其连接南北两大诸侯国的并经之处成为一个商业中转枢纽,南来北往的商队常常驻足于此歇息补给。上一代姜国国主发现了自己治下武平县的战略价值,便开始倾力营建此地,武平开始慢慢的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逐渐发展壮大进而近年来闻名中州。
时人常常在谈到泉明之际都要在后面提一句武平,方显得自己见识匪浅不至于落了笑话。
既然是南来北往之地,自然是各种文化风俗汇聚之地,其中以餐饮文化尤为突显,纵是再挑剔的食客也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边白昭琰与王徽悠然寻到一处早点摊坐下,王徽清晨练武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要了三屉蒸饺外加一碗甜豆花,白昭琰则犹豫片刻最后要了昨晚一样的吃食。
——胡辣汤。
那辛辣的滋味白昭琰记忆犹新。
在座位上坐定后,王徽替白昭琰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没想到公子对这胡辣汤倒是情有独钟,在天启时我竟不知。”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似乎是真的没有因为昨夜的暴雨受灾的样子,白昭琰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含笑回应:“幼安有所不知,这胡辣汤能如此闻名天下,其中自有它的妙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木桌子。
仿佛如他的心情一般雀跃。
“这位公子所言极是!”老板娘一边为白昭琰盛胡辣汤,一边笑着帮腔,“这胡辣汤可是我们北地人从小吃到大的,好着呢!”
她的幸福与自豪溢于言表。
从小吃到大吗?用勺子缓缓搅动碗里的汤汁,白昭琰的思绪飞向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影。思索好半会最终无奈地笑笑,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真是少的可怜,记忆中仅有的几个背影几乎就是关于她的全部了。一时悲从心来,不知所措,只得自己为自己转移注意力……
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正对面的王徽,“幼安,你很喜欢吃这口啊?”
“这个?”王徽刚刚朝嘴里塞了一个蒸饺,被公子这么一问愣了愣,囫囵咽下食物,“哦,原本也没什么,公子还不知道吧,这是媖子常在家常做的,我想应是她在家乡时惯吃的,我便跟着一起吃了,渐渐地也就成了习惯。”
嘴上说着,心里却将两者暗自比较一番,不难得出结论:果然比媖子做的差远了。
见公子不再言语,尽管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王徽也没再多言,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只是王徽心中有了比较便有了高下之分,面前的吃食也不显得多有滋味了。
倒是对面正坐的白昭琰,那神情看起来似乎是在用心品尝这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胡辣汤,细嚼慢咽,想要牢牢记住它的味道,那种呛喉咙的辛辣。
忽地,白昭琰感受到来自某处注视自己的目光,是一种从暗处偷偷注视的目光,让他十分不适。
他微微抬头侧眼看去,就正好与那道目光四目相对;他微怔,身上不适的感觉突然消散了,原来那是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在偷瞄着自己。不,不是自己,准确的说是自己的胡辣汤。
只见那小人蜷缩在角落,或许是初春的清晨还有几分寒气,又或是身上的衣服过于单薄,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张着,身体瑟瑟发抖。
白昭琰心下生疑,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竟然会吸引自己这般久的目光,于是他有意不再看那小乞丐。
可是他做不到,哪怕自有有意不再去关注那小乞丐,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瞄去。
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令白昭琰感到厌烦,“老板娘,给他一碗胡辣汤,算在我的账上。”他指了指与他们一条街相隔对面的小乞丐,淡淡地说道。
看着放在自己跟前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小乞丐愣住了,又看向白昭琰,虽然男子仍然不愿意与他眼神相交,但他还是捕捉到对方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小乞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竭尽全力,以颤抖的四肢支撑起身体,越过繁忙的街道,向白昭琰深深一拜。
就这样,两个未曾相识人儿,一个端坐着,一个跪趴着,各怀心思,吃着同一个锅里的胡辣汤。
胡辣汤,这个大自然对于人类的馈赠,公平地温暖着每一个享用它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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