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将头更深地埋下去,又听吕晗桑叹了口气,说:“既然是他的嘱托,那我便遂他的心愿……不予追究。”
几个守灵的小弟子都吓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姚景耘难得有一回被人堵得没话说,跟几个小弟子一样蔫巴巴的。
吕晗桑转过身去,一把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强迫自己语气冷静下来:“我在珠玑岛上种了一片杏子树,用灵力养的,已经挂果了,等回家去,哥哥带你去摘杏子,你不是说已经许久没回过珠玑了吗,本就该来接你的。”
他说完,半蹲下去,双手仍在发抖,“曦容,哥哥带你走啊……”
*
直到竹林的人已经出了神殿的门,大张旗鼓离去,楚毓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想追出去,姚景耘死死拉住他。
“人已经走了,你现在即便追上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楚毓听进去了,他慢慢跪下来,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捂住口鼻,伴随着一声声咳嗽声,指缝间溢出殷红血迹。姚景耘赶忙扶住他的肩,“楚毓,你冷静一点,别这样……”
“师兄,”楚毓抓紧他的衣袖,“都走了,师兄……”
他反复喊着师兄,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姚景耘像幼时哄他一般将他圈进怀里,轻声安抚他:“楚毓,没事了,师兄陪着你。”
听了这句话,楚毓终于情绪崩溃一般,浑身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咬着手腕失声痛哭起来,不断涌出的鲜血蹭了姚景耘一身,姚景耘不厌其烦地为他擦去眼泪,掰开他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腕,安慰的话再说不出来。
“都走了,师兄……那我呢,我应该去哪……”楚毓神志不清地胡乱喊着,前言不搭后语道,“师兄,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再回宿阳来……我早该听你的话……”
在雪山上积压多日的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楚毓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十指痉挛抓着姚景耘的衣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师兄,师兄……我怎么办啊……”
“我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师兄,我怎么办,该死的是我,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啊……”
*
吕笺和吕晗桑回宿阳一趟,没把吕曦容接回来,倒是把吕暄接回来了。
吕暄虽自小亲娘不疼,舅舅不爱,但却长成了一个非常会讨人欢心的孩子,他一回珠玑岛,往洛绵眼前一凑,甜蜜蜜地喊几声姥爷,立马就将洛绵所有心思都勾走了。
洛绵如今刚醒来不久,还需静养一段时日,吕笺吕晗桑姐弟二人一商量,觉得不宜惊动他,便先将王城那边的事按了下来。
按照灵殊一族的传统,人死后不入土不火焚,通常会寻一处僻静之地,以冰棺暂时封存尸体,待亲人告别之后,将冰棺与尸体一并沉入冰湖中。水神的后裔自水中降生也自水中消亡,尸体沉入湖中后过不了多久便消散溶解在水中了。
这日吕暄去杏子林中摘杏子,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折了,洛绵带他回去裹伤,随口问他:“我听笺笺说,你不爱吃酸杏子,爬树摘这么多做甚?”
吕暄嘶哈嘶哈倒吸几口冷气,疼得眉尖抽抽,想也不想就道:“我给舅舅摘的呀。”
洛绵奇道:“舅舅不是还没回来?”
吕暄意识到说错话了,立马表情一变,结巴了一下,:“啊……不是,我……我听说舅舅这两天就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提前摘了杏子等他。”
这个借口不算蹩脚,可惜吕暄演技太差,让心细如发的洛绵发现了端倪。
当天晚上,他就将吕笺叫到眼前,说:“我醒来半月有余,身体已经大好了,王城那边大抵是有很重要的事,阿奴耽搁许久还未回来,不如我亲自去寻一寻他?”
吕笺一惊,立马道:“爹爹,珠玑岛离王城路途遥远,你身体刚好,实在不宜奔波。听说最近王城脚下好几个县发了涝灾,王君和公主正焦头烂额,曦容想必是抽不开身,等过了这一阵,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洛绵看着女儿的表情,半信半疑,“我知道他很忙,可即便再忙,难道连传个信的时间也没有吗,莫非他不愿意见我?”
吕笺这几日早也哭,晚也哭,除了在洛绵面前强忍着,其余时间眼泪几乎就没断过,这会听洛绵提起来,她鼻头一酸,眼眶又湿了,轻声解释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曦容他自然是很想见你的,过两天我和晗桑再去一趟王城,一定将他接回来。”
洛绵不知信了没有,轻轻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之前在雪山上吕曦容被暗夜白泽所伤,浑身上下留下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甚为可怖。吕笺吕晗桑姐弟二人不敢让洛绵瞧见,一直尽力隐瞒,吕晗桑又精医术,修复尸体的活自然也由他来做。
一日吃晚饭时,吕晗桑姗姗来迟。
洛绵看他一眼,好奇地问:“晗桑近来在忙些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的。”
吕晗桑顿了顿,勉强笑道:“在做手工活。”
“手工活?”
“是啊,姑父有所不知,我原来有件极珍爱之物,后来不慎损毁了,正想办法将其复原,实在是苦恼得很。”
吕笺也帮忙打圆场:“爹爹,晗桑本来就是喜静的性子,又爱钻研些新奇的东西,认真起来总是废寝忘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可需要我帮忙?”洛绵又问。
“别担心,姑父,我能解决。”
“是吗?”洛绵面上表情有种窥破一切的漠然,他轻轻嗅了嗅,说,“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是在尸体上沾染的,前两天我就闻到了。”
姐弟二人一惊,一时没了反应。
洛绵说完,径直站起身来,不再听他们解释,道:“阿奴是不是出事了?带我去看看吧。”
吕笺和吕晗桑知晓如今再隐瞒不下去,犹豫再三,还是将洛绵带到放置冰棺的寒泉洞窟里,洛绵站在洞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阿奴久不见面,有许多话要说。”
“爹爹……”吕笺怕他伤心,上前一步想要劝他。
洛绵却淡然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活了这些年,早已见惯了生死,上一次是你母亲和舅舅,这一次是你弟弟,我即便再伤心,也想好好送一送他们。”
洞窟里施了禁制,冷得刺骨,洛绵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寒气在他头发上挂上一层白霜。洞窟里有一口未完工的冰棺,他走过去,见冰棺里的人面容宁静,像是在沉睡中。即便二十多年未见,他也能一眼认出,这是他离开王城那年刚满五岁的儿子。
“阿奴,你和你母亲,长得实在太像了……”洛绵伸手,碰了碰冰棺中人的面颊,手指停在他眼下,那里有一块细小的疤痕。洛绵轻轻摩挲着,“我明明记得……我儿子这里有一颗痣的,是我记错了吗。”
他又说:“除了仙族,没有人能活着从穹顶雪山上下来,你不该去那里的。当年我没能劝下阿竺,如今也没能劝住你,你们母子俩都不让人省心。”
洛绵坐在冰棺旁,随手掏出一根竹篾,埋着头开始编竹蚱蜢。
于他们仙族而言,百年千年的时间不过是一个弹指的功夫,他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消耗,可凡人却经受不住岁月的磋磨,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他的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在他眼前盛开,又在他眼前凋零。
洛绵埋着头,手指翻飞,一会功夫便编织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竹蚱蜢,昏睡许多年,他仍旧没有忘记这手上的功夫。
“阿奴,”他掰开沉睡之人僵硬的五指,将竹蚱蜢放在小儿子手心里,“你看,爹爹给你带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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