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素无措地抱着她,痛哭失声,他捂着她的伤口,双手被鲜血染透,他救不了他心爱的姑娘。
羽翠被他抱在怀里,睁着眼睛,同他说话:“殿下,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好命,殿下予我这样深重的福泽,我受不起,若可以……来生做山间草木,我不愿,再遇见殿下了……”
他抱着她的尸体跑出去,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他要去找吕晗桑母子,那母子二人医术超群,也许能救她……
羽翠死后三个月,王君崩逝,王后自尽随先王而去,储君显素即位。
吕氏姐弟的噩梦自此开始。
陪伴显素三年的姑娘死后,他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处处长满逆鳞,任何人在他面前敢多说一句话,多喘一口气,都会招来他无端的怒火。新君即位三个月,太乙王城里的每一朵花草都沾染着血腥气。
他们如今的王君是个疯子,疯得随心所欲,疯得毫无章法。
吕晗桑母子率先下了大狱,若非忌惮其身后的吕氏竹林,母子俩的头颅早已悬挂在城楼上示众。吕晗桑一早就知道,这个大牢他母子二人非蹲不可,从显素抱着具尸体让他和母亲救治时,他就看出显素有些疯了,那样癫狂到扭曲的恨意从他眼中倾泻而出,如滔天洪水将他整个人淹没。
显素此人,本就是个善于伪装的疯子,如今被人逼到绝路,他终于不再装了。
他开始大刀阔斧地疯,第一件事就是弑君夺位,六亲不认,两位公主躲进岐和神殿,方逃过一劫,王后无法接受父子相残的局面,饮毒自尽。
先王的拥趸被他杀的杀,贬的贬,手段残忍又果断,他被当作储君培养了十几年,心思手腕样样不差。
王君显素不仅疯,他还有脑子,虽残暴,但无人能动他。
吕晗桑母子入狱,吕笺吕曦容姐弟被显素锁进宫里,日日威胁恐吓,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毒打。显素身边跟着个漂亮少年,叫琴婴,不知是哪里来的灵族,能操控一切蛇类,显素暂时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姐弟几个,便先关着,偶尔拿蛇吓一吓,如此关了半年,显素清醒了。
他先是派人往岐和神殿接回了余容蕣清两位公主,至于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荼柳,他压根就不记得。薛必青不敢贸然将两位公主送回宫,但王命难为,于是遣最小的师弟楚毓随行,一路护送两位公主回宫。
显素派琴婴来接应,楚毓和他打了个照面,不等开口,便先交了次手,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楚毓一路将公主稳妥送回王宫。
时值盛夏,正午的太阳烈得很,楚毓路过大殿时,见殿外跪着两个人,少女肩背绷直,仰首挺胸,一旁年纪稍小的少年较狼狈些,身上布满鞭痕,他摇摇晃晃跪着,仿佛随时要昏倒下去。
是吕家姐弟。
显素现今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抓他们姐弟三人中随机一个出来受罚。吕笺是女孩子,不便动刑,吕晗桑主修医术,灵力修为是三姐弟中最弱的,容易一不小心就打死了,倒是年纪最小的吕曦容很得显素青眼,这个孩子倔得有些不知死活,有一种不自量力的傲气,显素喜欢得很,他就爱这般倔强愚蠢的人,十足乐意亲手打弯他们的脊梁。
不知死活的吕曦容不知进退地跪着,他三天挨了五顿打,身上没一块好皮肉,但就是死活不愿意服软,吕笺为他求了几次情,显素阴着脸冷笑,只说:“你让他跪下来,给我磕个头认个错,我便放他一马。”
吕曦容冷漠地看着他,“做梦。”
那一顿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可他依旧倔得像块石头。
楚毓远远地看着那边罚跪的两人,皱着眉头,琴婴不知道从何处钻出来,凑到他旁边,说:“这你可不能插手,那姐弟二人同王君渊源颇深,交情匪浅,那位吕小公子三天顶撞了王君八回,着了五次打,就这么打都没把他打服,王君正在气头上,你最好不要多事。”
琴婴刚说完,倔强的吕小公子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一头栽倒下去,吕笺失声叫他。不多时,正在气头上的显素气势汹汹从大殿里出来了,他犹豫再三,本想亲手去扶,到底没拉下脸,于是大喊一声:“琴婴!”
琴婴马不停蹄地滚过去了。
显素面上怒意翻滚,脸色铁青,嘱咐琴婴将人背起,袖子一甩,下令道:“把吕晗桑找来。”
吕晗桑蹲了半年大牢,过得比乞丐还不如,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赦令,却是去给弟弟看病。他寡着脸为吕曦容清理了一身伤口,脸色比蹲大牢时还难看些,但他一言不发,什么也不敢多说。
吕曦容睡了一整天,醒过来时看见吕晗桑在旁,他和显素怄了半个月气,此时终于露出了笑颜。他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吕晗桑,用颇为轻快的口吻说:“哥哥,你受苦了。”
吕晗桑掰过他的肩,极为正色道:“曦容,听我的话,往后,不要再和王君对着干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吕曦容并不听劝,“至少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如今的王君,变得我不敢认。”
吕晗桑摸了摸他的头发,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曦容,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不知道怎么劝你,但你得知道,人是会变的,又或者,人是会伪装的,显素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昔日待你温和有礼,不过是他乐意如此。如今的显素,没有了任何忌惮,他骨子里就是一位冷漠孤高的君主,昔日旧情,不能再提了,现今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储君显素,是太乙独一的王,你要怎么和他对抗呢?”
吕曦容沉默不语,并不答话。吕晗桑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至少,你不顾及自己,但也该明白,你的固执可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比如长姐——”
其他人怎么劝也劝不听的倔驴,被吕晗桑劝动了,他不再和显素对峙,但也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
夜半显素召他进殿,一室暖香氤氲,烛火蒙昧,显素半靠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碧玉簪。吕曦容学乖了,他一进去,二话不说,衣摆一掀跪在显素榻前。
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显素终于抬眼看向他,“今日怎么这么老实?”
吕曦容说:“王君面前,不敢放肆。”
显素笑了,他坐起身,自上而下俯视吕曦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命令他:“把头抬起来。”
少年人不动声色地抬头,显素看着他的脸,似乎颇为稀罕,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下,啧啧感叹:“长得可真像。”
显素说着,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摩挲,吕曦容一动不动,任由他胡作非为。显素细白的指点在他眼下,眼中露出痴迷颜色,“她这里也有一颗痣,阿福,你长得真像她。”
他一边说话,一边去蹭那颗痣,像是想将它扣下来,口中说道:“怎么会这么像,阿福,她生前也和你一样,倔强,不知退让,我一看见你这张脸,就有些生气。”
可诚然,吕曦容和羽翠长得半分也不像,只有眼下那颗痣肖似。
显素仍旧疯魔般摩挲着他的脸,语气中带上一分乞求的意味:“阿福,你得听我的话,只要你听话,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一口一个阿福,叫得吕曦容心头发冷,阿福并不是他的名字,也非他的小名。吕曦容八岁那年,薛必青入宫面见显素,显素兴之所至,让薛必青给吕曦容算了一卦,时薛必青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何人,只如实给了短短几字卦言,他说看这孩子面相,大抵这一生并不顺遂,命浅福薄,恐寿短早夭。
向来温和有礼的显素那天不知哪来的火气,把薛必青骂了一顿,让他速速滚远。显素拉着他的手说:薛必青说你寿短早夭,我不信那些,我是太乙未来的王君,我偏要你福泽齐天,岁岁安康,从此以后,我就叫你阿福,我所承受的福泽,俱都分你一半。
从那以后他就叫阿福,吕曦容本不抗拒这个名字,但如今从显素嘴里叫出来,他就觉得有些可笑。
他直视显素的眼睛,说:“王君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
显素边说,边抬手将碧玉簪子插在他发间,仔细端详了一番,十分满意,“好看,很衬你。”
吕曦容忍着没多嘴,显素心情好,发了会疯就放他走了。
从殿里出来,蕣清和吕晗桑守在外面等他,见吕曦容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两人俱都松了口气,蕣清上前拉着他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感叹起来:“谢天谢地,今天是王兄慈悲,还是你终于转了性,他居然没揍你?”
吕曦容白了她一眼,“笨丫头,少管。”
蕣清公主顿时哇哇乱叫起来。
太乙王室的四兄妹,除了最小的少君荼柳看不出个性好坏,其余三个,只有蕣清算是正常,她没有公主的架子,人也不娇气跋扈,带几分质朴天真,纯善赤诚,吕曦容同她相交也不把她当公主,一口一个笨丫头,蕣清也从不计较。
吕晗桑是唯一肯惯着蕣清公主的好人,叠声哄她。
蕣清眼尖,一眼看见吕曦容头上的碧玉簪子,问他:“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那簪子原是羽翠的,吕曦容一把拽下来,塞进蕣清手里,扔烫手山芋般,“你喜欢你就拿去,不喜欢你就还给王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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