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也想问你一句。”楚毓犹豫了一下,“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薛师兄的事吗?”
吕曦容沉默不语,并不回答。
“我还以为……”
他话没说完,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
楚毓的伤养了七八天,他自愈能力很强,几天时间就恢复到了全盛状态,早上吃过招句煮的面条,楚毓又带着吕曦容去了浮屠塔。
这一次他们没有入塔,而是在塔后雾林前停了下来,这里停着薛必青的不起眼的坟茔。
薛必青死后陨落血池,尸身化在血池里连渣都不剩,楚毓拿他生前的贴身衣物在浮屠塔下立了衣冠冢,这是他的遗愿。二十五年前他从这里走出去,二十五年后,他化作一抔黄土,又回到了故地。
七年时间,吕曦容一次都不曾来祭拜过薛必青,如今站在这里,忽觉七年时光好似白驹过隙,他走出去很远,再回头时,故人音容笑貌都在记忆中化作模糊一团。
吕曦容立在冢前,并不动作,好似在出神。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薛必青,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温暖和善的人对他说:“往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到岐和神殿来找我,我有一个小师弟,年纪和你一般大,但他从不爱哭。”
楚毓低声提醒他:“你不是要来看他,就打算这么站着不动?”
吕曦容双手负在身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都知道了,薛先生的尸身在哪里?别拿这小土包敷衍我。”
楚毓道:“你不是亲眼看见他掉下血池的么,哪来的尸身?”
“随你。”吕曦容转过身,径直略过他,“你不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他走出去没两步,楚毓跟上来拽住他,拉着他雾林深处去。
雾林是一片繁茂猗郁的林子,因常年被大雪覆盖,每一片枝叶上都覆盖着晶莹冰凌,远远望去不见一丝绿意,飘渺雾气萦绕枝头,故得名雾林。
这林子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楚毓也不让小弟子们涉足其中。
穿过两条小径,眼前有一株巨大的枯萎榕树,根系盘错,覆盖着厚厚的霜花,榕树下藏匿着一处隐秘山洞,楚毓解开洞前禁制,两人步入其中。
山洞低矮狭小,冰凌花交错成一团,从洞顶垂落下来,最深处有一张石台,上面停放着用冰硝石制成的冰棺。
薛必青在棺中静躺,容颜未变,冰棺上雾气蒙昧,使得棺中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吕曦容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站定,不再走近,虽看不真切,可那张熟悉面容他无须细看便能分辨。
楚毓却不管他的踌躇,径直上前拂去冰棺上的雾气,“你不是要看吗?过来看吧。”
吕曦容不动,远远的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这么多年,我从未来祭拜过他,先生大抵是要不高兴的,就这样吧。”
楚毓道:“其实当年,薛师兄还有话托我带给你,他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神殿,也不要掺和进与蜃鬼有关的事,他希望你平安顺遂,一生无虞,不要再受过往牵绊。”
他说完后回过头来,声音极轻:“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呢?”
吕曦容不理会他的话,也没有再靠近那冰棺,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面上倒看不出喜怒哀乐。
楚毓慢条斯理地跟了出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不再靠近了,慢慢同他说话:“吕暄这会应该回来了,他如今长大许多,怕是你都快认不出来他了。”
提起吕暄,吕曦容微有动容,对这个外甥他的确亏欠颇多,他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姐姐遇人不淑,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算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点血脉。吕暄小时候便被接到岐和神殿,在家的时间寥寥可数,他想起姐姐,对吕暄的愧疚便更多一分。
楚毓看他兴致不高,也不再多话,两人一路无言回到了别院,还未走近便听见吕暄的声音。
吕暄半个月前被楚毓派去临近的村子里抓偷鸡的猫妖,不是什么艰难的差事,但吕暄完成得很艰难,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师兄们轮番放水助力,这才勉强完成任务,今天一大早便急着往回赶了。
今天的太阳很好,驱散了青川上常年化不开的寒意,吕暄站在别院门口张望着,他今年十一岁了,到了拔个的年纪,蹭蹭蹭如葱一般往上窜。见吕曦容和楚毓一前一后回来,他高兴得跳起来,像只猴子般冲了出去,“师叔,舅舅,我回来了!”
他如今长高许多,已经是半大少年模样,吕曦容猛一见他差点没认出来,吕暄兴奋不能自抑,一个箭步上前扑到吕曦容怀里。
“舅舅,你来看我啦!”
楚毓斥道:“大吵大闹,成何体统,吃过早饭了吗?我让李仙仙给你备下了。”
吕暄看了楚毓一眼,收敛了一点,见吕曦容有些恹恹的,也不敢太放肆了,小声说:“师叔,我刚刚已经吃过了。”
吕曦容揉了揉他的发顶,“先下去休息吧,晚点我来看你。”
这一句‘晚点’让吕暄从正午等到了夜半,他舅舅好似完全把他忘了,连句话也没给他捎过来,吕暄不知道的是,他的亲舅舅此刻正在他师叔的院子里喝茶,的确是把他抛之脑后了。
楚毓仍保留着在王城时的煮茶习惯,茶叶和茶具事先都用冰泉水浸泡一时,他久不待客,已经许多年不煮茶,手法却并未生疏。
院中氤氲茶香弥漫开来,吕曦容卧在竹椅上,指腹摩挲着杯沿,“相岚跟我说,薛先生生前将他当做挚友,两人相见恨晚,无话不谈。”
楚毓顺着话头问下去:“他还说了什么?”
吕曦容笑了一下,“他说薛先生还有心愿未达成,是要寻找三件秘宝,若他能早点找到,或许当年就不会死在镇恶台了。”
楚毓添茶的手一僵,脱口道:“哪三样?”
“兰因寺菩提灯芯,紫金岛苍龙鳞,无相境观音泪。”吕曦容伸出手指细细数来,数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楚毓顿了顿,“你确定他不是在诓你么?”
“何以见得?”吕曦容喝了两口茶水,倒像是喝醉了,眼神有些迷离。
“他不像是会那么好心的人。”
吕曦容笑了笑,不甚在意,“我也觉得不像,但事关薛先生,我不好当做不知情,所以亲自跑来青川找你求证了,他的话我可以不信,你的话我是一定信的。”
楚毓迟疑了一下,才道:“相岚不是什么好人,可他这回说的确实是真的,薛师兄临终前曾经叮嘱过我,真到了万不得已那一天,去找这几样东西,能派上大用场。相岚让你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
楚毓摇头,“抱歉,有些事我不能对你吐露太多。”
“不想说就算了。”吕曦容翻了个身,“我也没指望你能对我据实以告。”
杯中茶尽了,楚毓为他再添上一杯,放轻了语气:“你真的不回宿阳了么?王君尚年幼,如今你又离城,他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吕曦容像是真喝醉了一般,半眯着眼,随口道:“哪里会不好过,相岚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至于吃了他,再说不是还有蕣清公主监国么,我着什么急。”
“蕣清公主从不理事,小王君依赖你,你不是不知道。”
吕曦容道:“我被他们兄妹四个折腾得够惨了,总不至于还要让我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要怪就怪先王显素,要不是显素昏庸无度,盛年暴毙,如今哪能轮到一个废物做王君,七年时间,我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
他说着,又探出手去抓茶壶,楚毓一把按住他,“小心烫……”
哪料他反手抓住楚毓手腕,耷拉着眼皮轻轻笑道:“你难道觉得我就应该留在那种地方争斗一辈子么,我为什么就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放肆一回。”
楚毓没说话,也没有撇开他的手,自己往嘴里灌了一杯茶。
吕曦容手指在他腕上按了按,说了句:瘦了。又把手收了回来,闭着眼睛没了动静了。
院门口蹲了两刻钟的吕暄迟疑半晌,始终不敢进去,师兄李仙仙鼓励他:“怕什么,那是你舅舅,去啊,去说你想死他了,让他带你回宿阳玩两个月。”
吕暄沉默了一下,道:“我倒不是怕我舅舅,我是怕师叔……”
“师叔有什么好怕的,他还能把你宰了?”
“还是算了吧……我现在进去,师叔真的会宰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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