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女只觉遭了当头一棒,手一松,将小山精摔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小山精站立不稳,鱼油灯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啊,灯灭了……”
一声惊呼过后,漆黑崖下忽然亮起一簇幽幽白光,那光很浅很淡,仿佛被风一吹就要熄灭了,火光晃动,一簇又一簇的灯光接连亮起,像是夜幕中星子在闪动,一点点,一团团,数不清的白光汇聚一处,在那火光中,有一道几乎看不清的虚影。
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的魂魄,手捧莲灯跪坐,他的魂魄和那些灯火一样,脆弱得仿佛能被风吹散。
其实白蘅没有骗她,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并不会让她觉得痛快,反而是痛不欲生的绝望。
燃起的一簇簇火光,都是一盏盏点亮的供灯,十余年不曾间断,点燃又熄灭,熄灭又点燃,那是霜儿未了的心愿。
跟来的几人只有楚毓跟着桑女下去了,见此情形他也不迟疑,默默催动了菩提灯芯。
*
寒崖石窟下的日子太难熬了,尤其是溪秀出去之后,石窟下就只剩霜儿一人,一开始他也很害怕,试过想要逃出去,但他钻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洞窟,里面不是大蝙蝠就是血鸦或者虿盆,霜儿钻了十几次,每一次都险些丧命,说是险些,是因为他还有一只妖兽陪伴。
雪乏时时守护在他身边,每次见霜儿钻进那些洞窟,它便急得不行,等到霜儿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时,它便钻进去把少主拖出来。
如此过了两个月,霜儿放弃钻洞了,他坐在溶洞下的石室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雪乏体型巨大,却也如小鸟般趴在他身边,安慰他:“少主,不要难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霜儿捏紧了拳头,眼神坚定,“我才不怕,我娘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雪乏一听,讪讪道:“少主,你真把她当你娘啊,她都不管你了……”
霜儿并不动容,“她对我好,她就是我娘,我爹要杀我,是她拼死把我救了下来,我欠她一条命。”
当是时,岛上因为王位之争,几派人马打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落下风。
霜儿并不想参与党派之争,无论是谁称王对他都没什么影响,只是他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和母亲不能再像以前和睦相处了。
他待在寒崖石窟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等待桑女来看望他,可他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有人来。
有一天白蘅来了,霜儿兴高采烈,以为是桑女叫他来看自己。
他兴奋地问:“白蘅,是不是我娘让你来找我,她是不是愿意见我了?”
白蘅冷漠地看着他,“少主,主君初即位,忙于政务,没有时间顾及少主你,且她杀了你的生父,你还要认她做母亲吗?”
霜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他有些无措地抬着头,“什么意思……她不认我了吗?”
白蘅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无声的肯定。
“你一定在骗我。”霜儿有一瞬间的无措和惊慌,但很快又强装镇定,“你让我见她一面,她不会不认我的……”
他的倔强在白蘅面前漏了馅,颤抖的嗓音出卖了他此刻的慌张。
“少主,你的母亲早就死了,你亲眼见过的,现在王座上坐着的人是紫金岛的新任妖王,她可不是你的母亲。从前她对你那么好,为了你甚至数次忤逆你父亲的意思,你应该也不希望给她添麻烦吧?”
霜儿怔怔地看着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还是不相信桑女会不认他,在紫金岛王权崩塌那一天,她拼死将自己从父亲玄枵手里救下,她抱着他跟白蘅哭诉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的手臂那样柔软脆弱,却倔强地想要保护他。
霜儿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寒崖石窟里他有一个朋友,是一只被关在这里许久的三头鸟,因为几年前在这海岸吃了几条海鱼,被关了进来,关着关着就没人记得它了,它习惯了在石窟里生活,渐渐就不再想着要出去。
这三头鸟长得和鸡差不多大,有三只脑袋,振翅可飞百里,是他在这里除了雪乏外的第二个玩伴。
他因为白日里白蘅说的那番话闷闷不乐,夜里坐着发呆,三头鸟凑过去道:“还在想你那个娘呢,她都不要你了,你还天天盼着她能来接你出去,痴心妄想。”
霜儿一听就怒了,大喊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娘不会不认我的,她拼死把我从我爹手底下救下来,她怎么会不要我!”
三头鸟一听,不屑道:“也许她杀你爹并不是为了救你,只是想做妖王,你看她如今做了主君,是不是就不再理会你了,傻子,还真盼着她把你当亲儿子呢,人家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
霜儿听了这话,难过得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觉,熬得人都枯瘦了一圈。
一天夜里霜儿在睡梦中被惊醒,有人撕开石窟洞口结界闯了进来,要带他离开,那是他父亲曾经的旧部,一只黑熊精。
黑熊精耀武扬威冲他道:“少主,妖王桑女重伤不治,活不了多久了,属下带你逃出去,只等妖王一死,我等即刻拥护你即位!”
霜儿惊恐地睁大眼,“谁,你说谁要死了?”
“紫金岛逆贼桑女!她从王上手里夺取王位,来路不正,如今果然不得好死!”
霜儿被那几句话敲昏了头,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跑,他想去找母亲。
那晚霜儿没有逃出去,白蘅带人前来,将黑熊精就地斩杀。
霜儿抓着白蘅染血的袖子,不停地问:“他说我娘就要死了,是不是真的,她不是已经做了妖王了吗,为什么会重伤不治?”
桑女其实并没有什么病,她同天魔女换了心,等同于将自己的灵智和七情六欲都交了出去,仇恨成了操控她的刀,可报完仇后她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没有了爱恨嗔痴,她渐渐变得不会思考,不会笑,不会流泪,越来越冷血,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没有人知道白蘅跟他说了什么,等雪乏和三头鸟发现的时候,霜儿已经做足了准备打算出岛。
他骗过了雪乏,三头鸟还是跟着他出来了,往蓬莱仙山的路太远太远,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赶到那里。
霜儿一步一叩爬完了九百九十九阶天梯,手捧供灯在寒潭瀑布下站了一夜,终于得见燃灯仙人,他向仙人许愿,求取能治百病的灵药,最终得偿所愿。
蓬莱仙岛终年不散的冷雾被日光拂开,霜儿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一瘸一拐地从天梯上走下来,三头鸟急得直扑腾,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怎么样怎么样,你见到燃灯仙了吗,求到药了没有,他没让你留下条胳膊腿?”
一人一鸟走了出去,霜儿一直在笑,他顾不得手脚上的伤,将求来的灵药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走出去很远,霜儿忽然开口说话:“三天后,是我娘的生日。”
三头鸟歪着三个脑袋看他,好奇地问:“你还记得她生日,正好,你带了灵药回去,贺她重获新生。”
“不过,你娘也真是的,做了妖王就对你不闻不问,她可真是狠心……”三头鸟边飞边道,飞出去很远,才发现霜儿并没有跟上来。
它回头去看,将霜儿还站在一棵巨大古木之下,它于是道:“少主,不是说过几天是你娘的生日吗,我们快些赶回去,说不定能赶上呢。”
霜儿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它。他身后是巍峨仙山,琼楼玉宇落在飘渺云雾间,巨大古木罩在他头顶,脚下海浪奔涌而过,霜儿站在那里,微微笑着。
三头鸟忽然察觉到什么,它奋力扑动翅膀折回去,惊恐地问:“燃灯仙的条件是什么,代价是什么,你不能答应……”
它话未说完,霜儿脚下巨浪腾起,古木的阴影将他笼罩,此时三头鸟才发现,不是霜儿不愿意走,是他已经没办法离开了。
巨木和海浪如同猛兽将他囚禁,他往前踏出一步,好似牵制着浪潮一般,整个蓬莱仙岛都颤动着,三头鸟怎么也飞不到他身边,白雾自他脚下延伸,眨眼间就将他整个吞没,在最后一刻他奋力抛出手中的东西,“你回去,把这个交给我娘……”
“走吧,你快走……回去见到我娘,帮我告诉她,就说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她是这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也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燃灯仙向他索取的代价,是他的性命。
三头鸟衔着灵药不断往前飞去,奋力振翅,头也不回,身后的巨浪翻滚如兽吼,它再没有听见少主霜儿的声音。
白蘅用尽一切办法,也只从蓬莱带回来霜儿的一缕残魂,残魂不全,意识破碎,他生前最后的记忆是手捧莲灯长跪仙人座下,于是便日复一日地点灯,永不停歇地重复着。
小山精们得了白蘅的命令,在此点起长明灯,护住那一缕脆弱的魂魄。白蘅偶尔会带着黔水岸的葡萄来看他,望着那漫天悬浮着的莲灯出神。
“少主,抱歉……可是,紫金岛只能有一位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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