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衔泥(三)

楚毓道:“这是中洲二神之一春荒之神,就是村子里办春祭祭祀的神明,他掌万物生长凋零,靠土地吃饭的人都会祭拜他。”

春荒之神吕曦容有所耳闻,当年薛必青进入幻海之屿求来的神明右眼就是来自这位大神,但这位春荒之神异常神秘低调,各地造的神像都不一样,千奇百怪,不怪吕曦容认不出来。

“既也是神明,为何有的神庙中却不供奉他的神像?”

“春荒神不需要凡人信仰之力,神像于他而言只是一尊泥塑,心怀正念的人,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虔诚祈祷,春荒神都能听见。”

吕曦容不太懂,又道:“师兄刚才也拜了神姬娘娘,所求何事?”

楚毓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轻声道:“求家人平安。”

说完转身出了神庙,吕曦容还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问:“师兄不是说亲人都已经不在了吗,莫非还有尚在人世的亲人?”

“没有了。”楚毓说,“我没有亲人。”

神庙中的神明泥塑从未显灵,凡人叩拜不过慰藉心中妄念。

出了神庙,沿着陡峭的石梯回去,楚毓拾级而上,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少年跟在他身后,欢快轻盈地追逐着他的影子。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吕曦容立在台阶下,微微踮起脚尖,又将摘来的荷叶盖在头上,仰着脸笑道:“师兄,你看,我和你一样高了。”

楚毓看着他,伸手点在他额头,“这里什么时候也能长进一下。”

“你是在说我蠢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不要再问了。”

*

春耕还未结束的时候,就听王城里传来消息,说清鹤县发生了十年难得一遇的涝灾,死伤惨重,楚毓不顾众人劝导,执意前往。

楚毓原是清鹤县人这件事在神殿不算什么秘密,清鹤县地处王城脚下,时不时便有水患发生,遍地灾民,薛必青路过那地方时捡回来好多孤儿,楚毓是其中一个。据说当年楚毓才六岁,差点饿死在路边,薛必青一眼看中他根骨奇佳,用二两碎银和一张饼将他骗回来的,至于楚毓还有没有亲人在世,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提过。

吕曦容记得那是楚毓回清鹤县的两个月后,有一天听外面的人说,外出两月余的余容公主回来了。不多时听得马蹄橐橐声,余容纵马闯进神殿来,她马背上驮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推下来一看,竟是两月未见的楚毓。

余容仍旧是那副倨傲模样,眉眼间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她甩了甩马鞭,居高临下道:“人我帮你们带回来了,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他要是死了可不关我的事,我路过而已。”

神殿众弟子手忙脚乱将楚毓抬进去,请来大夫一看,发现楚毓身上满是剧烈打斗留下的伤痕,薛必青来看过一回,脸沉得像锅底。

然而身上的伤却不是最要紧的,几颗丹药喂下去也就好了,可楚毓还是病了一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

吕曦容在他身边照顾,一天夜里外面下起大雨,狂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楚毓睡得很不安稳,满脸冷汗,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胡话,又不知道在说什么,吕曦容附耳听了半天,听见他在反复念叨两个名字。

“姚姚,悦悦……”

吕曦容拿湿帕子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忽然一声惊雷炸响,楚毓蓦地睁开了眼,他脸色惨白,额上青筋绽起,双眼几乎凸出眼眶,红血丝爬满眼珠。他剧烈地喘气,好似无法呼吸一般,痛苦狰狞至极。

雨越下越大,嘈杂声完全掩盖过楚毓的喘息,吕曦容有点被吓到了,小心翼翼摸索到他身边,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仿佛叫回了楚毓的魂,他浑身一震,眼珠颤了颤,喘息终于平复下来,脸上也慢慢有了点血色。

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疲惫至极道:“是你啊。”

吕曦容蜷缩到他身边,替他掖了掖被子,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姚姚是谁?”

楚毓沉默了许久没说话,好像没听见这个问题,吕曦容以为他不想提,便打算换个话题,这时却听楚毓轻声应道:“是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吕曦容有些惊讶道。

“死了。”楚毓的语气僵硬又冷漠,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吕曦容小声说了句‘抱歉’,又问:“那悦悦呢?”

“也死了。”

“……”吕曦容简直想扇自己嘴巴,“对不起啊师兄,我不是故意提你伤心事的,你节哀。”

楚毓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

雨声渐渐平息,风也静下来了,屋子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楚毓缓声开口道:“我六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屋舍田地都被冲毁了,数不清死了多少人,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分到手里,只得一口米汤,我爹到财主家做苦力,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死了,最后赔了二两银子了事,打口棺材都不够。”

他似乎说不下去,顿了顿才继续道:“野狗食人肉,人命比草贱,两岁的妹妹生了重病没钱医治,夜夜嚎哭,痛苦不堪。我娘给了我几个铜板,让我去药铺买一勺砒霜回来,我在路上遇到了薛师兄,他给了我二两碎银子和一块饼,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神殿,如果我答应,他可以帮我治好妹妹的病,我就跟他走了。”

吕曦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所以,你回清鹤县找你妹妹去了?”

楚毓不置可否,声音很轻,“她身子太弱,薛师兄强行为她续命,也只熬到十三岁,我……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吕曦容隐约觉得楚毓并未告诉他事情的全貌,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薛先生看了好像特别不高兴。”

“当年薛师兄就跟我说过,一旦踏入神殿的门,前尘旧事皆断干净,无论如何不可回头。”楚毓眨了眨眼,语气像是在自嘲,“大抵是我食言在先,老天才给了我这样的惩罚。”

他说完侧过身去,蜷缩起来,再无一丝动静了。

几日后余容公主又来了一趟神殿,她一进门,众人俱都戒备地看着她,吕曦容也浑身警惕,余容拿白眼看他,嗤笑道:“你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余容公主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找楚毓,她给楚毓带了个东西来,装在小匣子里,吕曦容远远看过一眼,匣子里装的一朵沾了血迹的绒花,是女儿家的发饰,楚毓并未将绒花留下,他在树底下刨了个坑,将绒花与匣子一并埋了。

在掩上土那一瞬间,吕曦容好似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淡漠悲悯之色,那样的神色不像寻常人该有的,让人看一眼便想到神龛上供奉的神明泥塑,庄严肃穆不近人情,如冬雪般冰冷刺骨,雪层之下却有顶冰花破雪而出。

关于他早逝的两个妹妹,从此再未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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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异录-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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