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恶台是浮屠蜃鬼的第一道封印,封印不稳,镇恶台上戾气肆虐。薛必青站在高台之上,似在翻滚的血池中看见了满目疮痍的太乙。
风中传来相岚的声音,他问:“那一千个人你不救了?”
薛必青两手摩挲着垂下的锁链,慢慢道:“我救不了所有人。”
这个回答让相岚很满意,然而不等他露出喜色,便听一声闷响,似刀削铁的声音,锁住薛必青手腕的镣铐落地,霎时间,一道金光在镇恶台上炸开。
薛必青强行挣开了身上的傀儡咒,源源不断的灵力自他身体里往外涌出,那一天整个太乙的人都看见一缕金色神光自镇恶台腾上九霄,神光如初阳,笼罩在太乙上空,于是风停雨歇,隐约的生机自神光中透露出来。
穹顶雪山上月荼白最后说的话,薛必青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月荼白告知他,若神明右眼不能如期归还,春荒神便无法压制万古同悲阵,万不得已时他可以借用体内建木之力,强行行释灵之术,将灵魂粉碎成千丝万缕,以此度化被活祭的生灵。
万古同悲阵一旦被摧毁便无法复原,释灵之人最终会力竭而死,魂归天地,灰飞烟灭。
相岚洞悉薛必青的想法时,为时已晚,他惊恐地睁大眼,失声大喊:“薛必青,没有用的,停下……你住手!”
建木之灵的神光散发出震慑之意,逼得他无法再靠近一步。灵魂被切割撕裂的滋味痛苦程度难以想象,而这场酷刑在薛必青身上持续了整整十七日。
为他护法的四师弟封筵在第十三天时油尽灯枯,小师弟楚毓顶替了封筵的位置。
封筵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到死时已干枯得只剩下一张皮,他只交待了楚毓两句话,第一句是:“去帮薛师兄。”
第二句是:“替我照看好陵玉……”
最后他抚摸着楚毓的头发,虚弱地安慰道:“师兄要走了,往后……你要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别难过。”
楚毓穿过重重禁制踏上了镇恶台,释灵之术接近尾声,天边环绕着五彩祥云,清脆啼鸣由远及近。
下界三十五年的建木之灵即将归位,天地间呈现出祥瑞吉兆。
薛必青也已是强弩之末。
雪下得很大了,薛必青的脸色透出死气沉沉的灰白,他抓着楚毓的手,一字一句嘱咐道:“师兄有三件事要拜托你,第一件,神明右眼遗失,你要将它找回归还于春荒之神;第二件,我已无力再与浮屠蜃鬼结下血契,只能托付于你;第三件,扶桑之灵尚在,暄儿便是扶桑的宿主,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助他唤醒扶桑之灵。我死以后,建木归位,太乙还能再太平几年,镇恶台封印已破,你带着师兄弟们迁徙洛原,务必守好浮屠塔。”
楚毓未回应他的话,只是神色悲伤地望着他,薛必青继续道:“昔日海外灵殊一族,受神姬娘娘嘱托,渡海而来,正是为了重塑扶桑之灵,如今扶桑现世,灵殊的职责已经完成了,无论结果如何,竹林都与此事再无干系。若成,灵殊全族升仙,若败,三目青鸟会载着他们回到东皇岛,庇佑太乙,是凤凰血的使命。”
“曦容最好不要再卷进此事,即便是最坏的后果,他也能驾驭青鸟离开。他若插手,非死即伤……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实在万不得已,去找曦容帮你……去竹林,最后一次,请求灵殊相助……”
雪落在楚毓眉心,薛必青笑着替他拂去,“阿毓……师兄对不起你。”
第十七日,狂风呼啸,镇恶台上的金光直冲天际。
薛必青跪坐在镇恶台上,在即将力竭之前,他耳边响起一道声音,是曾经相岚酒后之言:“凡人力几何,敢与天抗衡?”
此时他闭着眼,在心中应道:“纵如蝼蚁,亦有倾山之力。”
万古同悲阵在眼前化作齑粉,被拘禁的生灵如风一般逃离。
臻灵之体破碎,薛必青死在大雪里。
*
外界传言中,薛必青是在这年一场雪停时,于镇恶台行释灵之术,重镇蜃鬼,而后魂归天地,陨落血池,终止了这场浩劫。
吕曦容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过去二十一的人生中,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分不清是巧合是天意使然,在薛必青死前一个月,吕箫遣他回了一趟珠玑岛,等他再回来时,便听闻了薛必青的死讯。
当时他只觉天旋地转,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只是迫切地想找到楚毓,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楚毓亦在镇恶台之乱中伤了元气,不便见人。
过城门时,他正好碰上太乙今年以来第九次反对暴君的叛乱。
而这些所谓的‘叛军’,大多是走投无路的贩夫走卒,成不了什么气候,这种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的叛乱,显素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了起到震慑之意,他命人清城,三日内屠尽了围在王城脚下的灾民,以暴制暴,逼得那些人不敢再起反心。
小春就是在那众多人之中的一个,她在城北大营当差的丈夫还活着,吕曦容托人找到了他,小春一日一日地等着,终于等到动乱结束,她盼着丈夫能够回家。可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她的幻想破灭,她只能跪在尸堆里,抱着丈夫的尸体号啕大哭。
在那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说里,她历经磨难,会成为呼风唤雨的人上人,可世间没有那么多传奇,小人物的生死并不引人入胜,她死得荒诞且随意,不值一提。
这世上只有一个小春,可好似人人都是小春。
慌乱的马蹄踏过她潦草的一生,她如野草一般坚韧,也如野草一般死去。
吕曦容别过头去,毅然转身去了王宫。
*
显素站在登仙台上,四周空寂,只有他一个人静立着。
四下堆满了叛军尸体,空气中是浓郁的血腥味,显然此处刚历经了一场屠杀。铺满雪的石阶之下,有人提剑而来。
吕曦容的身影几乎要化在雪地里,显素在看到他时,怔了一怔,“阿福,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
显素一笑,扔掉了手里的断剑,坦然走向他,“早知是你来,我便不硬撑这么久了。”
吕曦容无言望着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显素走近两步,“死在你剑下,总好过死在这些逆贼手里。”
满地的尸体死状凄惨,吕曦容扫了一眼,淡声道:“薛必青拼死想要守住的东西,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显素满脸漠然,“是吗,那又如何?”
“他们因你而死。”
“阿福,你知道吗?”显素笑着望向他,“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蝼蚁草芥,不过是我脚下的一粒沙尘,他们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你。”
吕曦容道:“你不在乎草芥,我亦不在乎你。”
“不过现在,不会再有人伤你分毫。”吕曦容眼神微动,“薛必青已经献祭了自己的魂魄,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显素一哂,“是吗。”
“但是——”吕曦容倏地抬手,一剑将他洞穿,“你会死在我手里。”
被长剑刺穿胸口之后,显素只是怔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他不顾被刺穿身体的痛苦,竟往前踏了一步,“能死在你手里……我感激不尽……”
显素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身上渗出的血染透了吕曦容的衣衫,温热粘腻,吕曦容欲将他推开,却拗不过那股力道。显素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似在自说自话:“阿福,至少这一次,不要再推开我了……”
吕曦容缓缓闭上了眼。
“你不能只恨我一个人。”显素在他耳边说话,不甘且怨毒,“你以为薛必青的死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要不要去问一问你的小师兄,问问岐和神殿上下所有人,再问问你们竹林的掌权长老……他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谁见死不救,是谁逼死了薛必青……他们所有人,都算不得无辜。”
显素已经站立不稳,口中不断渗出鲜血,却固执地继续说道:“楚毓是不是不愿见你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他那样的人,早晚有一天会将你抛下……你比我可怜。”
吕曦容猛地将他推开,脸色阴冷。
“你怕了,你也会害怕……”显素大笑不止,声嘶力竭,眼中血泪流淌如红珠,“阿福,我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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