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个个伸着脖子张望,楚毓被挤在人堆里,便也停下来观望,他看了半天,不知道是谁的仪仗队,有些不解道:“这是王君出行?”
跟在挤在一处看热闹的大姐听见他的话,当即转过头来热情解答道:“不是王君,这是竹林的三公子从浮舟岛回来了。”
楚毓一愣,又问:“竹林三公子?”
大姐看他似乎不知情,面上显出兴奋之色,格外热心跟他介绍起来:“小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连那位都不认识。竹林吕三公子是已故云昶姬的小儿子,同王君有恩情,结交多情,情谊深厚,王君待他格外不同,每年冬至王君都带他去浮舟岛过冬,如今开了春,才从浮舟岛回来呢。啧啧,那位小公子,你见过就知道了,看一眼绝对忘不了。”
以楚毓的记性,看上一眼就记住的人也不在少数,是以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对什么竹林三公子也没有兴趣,觉得索然无味,打算穿过人群回神殿去。
只是大街上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堵得水泄不通,楚毓挤了半天没挤出去一里地,反而被推搡着越发靠近了那金色轿辇。
恰在此时,一位瘦弱的妇人怀抱幼子从开道的卫队中挤了出来,她步履蹒跚,却跑得飞快,窜到大道上,拦下了仪仗队。顿时惊呼声四起,开道的武官骑在马背上持剑呵斥她。
“哪里来的刁民,还不速速退下!”
妇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抱着孩子在仪仗队前跪下,突然嚎啕大哭,对着步辇不停磕头,“善人……我儿子染了热症,吃药也吃不好,您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给您磕头,求您救救他。”
大街上乱做一团,妇人的哭嚎声和侍卫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围观的百姓也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
楚毓望着那拦路的妇人,有些不解地问身旁的热心大姐:“孩子生了病,不去看大夫,跑来求他有什么用?”
大姐看他又不懂,更是兴奋,连忙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竹林的这位小公子啊,是个大善人,乐善好施,锄强扶弱,灵殊一族又通百样绝学,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事,来求他就对了,比庙里的菩萨灵呢。”
楚毓‘喔’了一声,点了点头。
果然那妇人哭嚎了一阵,不等侍卫将她驱赶,便听得一声:“等一下。”
那道声音响起时,四下的哄闹之声瞬间安静了,楚毓抬头看去,见那鎏金步辇中,软纱后面探出来一只雪白的手,纱帘掀起,轿辇中的人影显露出来,那是一张少年面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却生得很是惹眼,艳丽眉目,让人想到盛放的绯红山茶花。
少年探出头来,笑意温和,冲开道的武官道:“没关系,不碍事。”
说完从步辇上走下来,仙姿玉质,端秀俊雅,当真是如挺拔新竹一般的清扬少年。
他走到那妇人面前,半蹲下来,从荷包中掏出一粒药丸子递过去,“清热解毒的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吃下去就好了。”
妇人颤抖着手将药丸子接过来,一边泪流满脸同他道谢,一边掰开幼子的嘴将药丸子喂了下去。
吃了那药,小童果然很快醒转,四下百姓围观此景,都纷纷称赞起来,一时赞叹声不绝于耳。
吕曦容起身欲走,苏醒过来的小童却嗓音沙哑地叫住他:“哥哥……”
他回过头,见四五岁的孩子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最后掏出来一颗米纸包着的糖果,像是珍藏了许久不舍得吃,米纸都破了皮。
“送给你。”小童干瘦的手捏着糖果递来。
吕曦容偏了偏头,笑道:“小孩子生病了才要吃糖,给我吃了,那你的病怎么能好?等你病好以后再请我吃糖吧。”
到此时,楚毓才算是明白了方才那位大姐说的‘看一眼绝对忘不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相貌不错。
灵殊惯出美人,阖族上下没有哪一个相貌不好的,吕家三姐弟更是其中翘楚,吕笺是一等一的美人,吕晗桑常居太乙男色排行榜榜首,无人能出其右,吕曦容虽性格不招人喜欢,模样却也生得不差。
他长相不输吕晗桑,但和吕晗桑温和无害清风霁月,毫无攻击性的相貌比起来,他眉眼凌厉,姿容太艳,不太讨人喜欢。
浮屠蜃鬼又称千面蜃鬼,据闻其行走人间时,最常示人的便是这样一副艳丽成年男子的面貌,一睁眼便要蛊惑世人。在太乙男子长相艳丽会被视为不详,甚至会遭人唾弃,吕曦容在现世中名声不好和他这张脸也有很大关系。
可在显素的栖鸾幻境中,人人赞他品性,人人爱他容颜。
这是显素在虚幻世界里唯一能想到的,可以送给他的东西。
*
吕曦容回到王城后不久,神殿三年一度的祭神大典便开始筹备了,吕曦容对神殿的事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这祭典原本是由薛必青主持,后来突然换了人,由薛必青一个十多岁的小师弟接手。
楚毓这次匆忙回王城也是为了这件事,按照惯例,楚毓要在祭典上领跳桑林舞,早早就要开始准备。
吕三公子生在惊蛰日,生日和祭神大典的时期相近,王君大手一挥,决定将祭典和吕三的生日宴并在一起办。
这样的荒唐事,若是换个人来,怕是要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可吕曦容名声好,得民心,太乙的百姓都把他当做上天的恩赐,是以并不介意为他开这个先例。
祭典那天天气很不错,钟鼓声响彻王宫内外,登仙台上百人共舞,空前华丽。这一支祭祀桑林舞庄严繁复,神殿小弟子们差不多从十岁左右就要开始练习,反复练习五六年时间才有机会踏上登仙台参与祭典,作为领舞的楚毓则要比其他小弟子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练习,才能确保祭典万无一失。
吕曦容坐在席间,远远看着登仙台上领舞的少年,心中升起一股怪异之感,扭过头问显素:“那个领舞的小司祭叫什么名字?我看着有些眼熟。”
显素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微微笑道:“薛必青的一个小师弟,不重要的人,你打听他做什么?”
吕曦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坦然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但又想不起来,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宴会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地客套。吕曦容本身不太喜欢热闹,坐到中途便有些坐不住了,借口换衣服离了席,到茶水间清净一会。
今日宫中热闹,宫人也都去登仙台观看祭典了,茶水间静悄悄没有人声。吕曦容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屋里有个少年,蹲坐在琴案旁,犹豫着伸出手,想碰一碰琴弦,手探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又纠结又克制的模样。
吕曦容在门口故意弄出点动静,那少年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惶恐地看他一眼,又埋下头去,“……三公子。”
少年像是害怕极了,埋着头浑身发颤,吕曦容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琴案边坐下,又往边上挪了挪,抬头问那少年道:“你会弹琴?”
听他发问,少年受惊似的缩了缩脖子,接着赶忙跪下,“不……不是的,我没有弹过琴,只是想看一眼,我没有碰……”
吕曦容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那你坐过来,我教你。”
少年惊讶地抬头看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敢……”
“过来,快点,不然我要生气了。”
少年听他提高了音量,不敢再拒绝,慢慢挪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吕曦容抬起一只手搭在琴弦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静。”
“从来没弹过琴么?”
“没有。”
吕曦容道:“那从头学,慢慢来,刚好我今日得空,可以教你。”
沈静悟性很高,只教一次就能学会,简直是个天才,吕曦容教了他两遍,问:“怎么样,刚刚教你的记住了吗?”
沈静道:“记住了。”
“这么快?不错嘛,比我当初学的时候好多了。”
听他夸赞,沈静忍不住脸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他和沈静也算投缘,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坐在一处,没一会就混熟了,虽是初次相见,却有一种故友重逢的奇妙之感。
吕曦容一和人扯闲话就容易忘记时辰,他坐了许久,突然想起来祭神大典好像还没结束,今日又是显素为他操办的生日宴,于情于理他不该缺席这么久。
想到这一茬,吕曦容当即别过沈静,匆忙赶回去,路过雨台时,他看见一道熟悉的白色人影。
祭神大典已经结束了,小弟子们三两散去,雨台是休息之所,此时也空空荡荡,只有楚毓一人留在此处。
少年人一身白衣,如天边的云雾,好似会散在风里,吕曦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认得那是方才在祭神大典上领舞的神殿小司祭,心中微动,于是沿着石阶往上,隔着二十余步的距离,他突然停下脚步,没来由的心跳得很快。
楚毓自然察觉到他靠近,别过头来,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先开口道:“有什么事吗?”
雪白的祭祀服迎风舞动,袖口的金线勾着阳光,泛出宝石一般的光彩。楚毓背光站着,面容有些看不清,吕曦容盯了他一会,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见过?”
楚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没人告诉过你,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自己的名字吗?”
吕曦容笑道:“你分明认识我,何必多此一举。”
他说完,又拧起眉,有些苦恼的模样,“好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但又想不起来,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么?”
“也许你见到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楚毓淡声道。
“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会用这么狡猾的搭讪方式,”吕曦容正色道,“我可不是那种人。”
楚毓没应声,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像是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阳光黯了下去,不远处传来封筵的声音,祭神大典结束了,但岐和神殿后续要收尾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楚毓自然不能缺席,封筵专门跑出来找他了。
封筵卖力地呼唤着楚毓的名字,吕曦容站在台阶下分明已经听见了,却不做声,楚毓转头离开,走出去几步,还是回过头来。
“我无姓,名楚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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