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景和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白花花的天花板。头顶的白炽灯灯管发出惨白的光,刺入久未见光明的眼中,瞬间使得眼角溢出大坨泪花。
卞景和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任由眼角漫出的水渍顺着脸颊滑落下去,拉出长长一道水痕。
小卞很懵逼。
他这是在哪儿?
……他怎么,好像躺在了一张病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生病了么?谁送他来医院的?那个很久不联系的舍友?爸妈呢?怎么没来看他?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出来,像是洗衣盆里挤挤囔囔着疯狂上涌的肥皂泡。
鼻尖萦绕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来苏水、84消毒液以及一些常用药品的气味因子密密实实地混杂在一起、编织在一起,一股脑冲进翕张的鼻孔里,刺激敏感的内部粘膜,说实话,真的算不上多么好闻。
他抽了抽鼻子,压下那股痒痒的、想打个大喷嚏的劲儿。
意识逐渐回归躯体。
这、这是哪里?
瞳孔缓慢放大。
周围的一切都非常陌生,甚至这具躯体也不听使唤,软趴趴地提不起力气来。
修长细瘦的肢体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深度睡眠中清醒过来,死蛇一般瘫软在躯干周围,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移动它们。
连皮肤的感知能力也被大大降低,摩擦在床单上的触感轻而钝,几乎感受不到其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我吃什么药物了?还是做手术了?卞景和腹诽。
幸好这种怪异的、不受控制的感受正在逐渐消散。
卞景和第一时间抬起脖子,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很好,是完整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儿。
他放心了些许,一下子又脱力倒下去,后脑勺大声地砸在软塌塌的枕头上。
脑子里空空荡荡的,酸软肿痛,像是有人强行在天灵盖上开了个大大的瓢儿,然后随手抓住半长的柔软黑发,把整个脑袋瓜都颠倒过来,粗暴地上下晃动,将里面装着的东西都随意倒掉了。
还遗留的,只剩下了最基础的生活常识以及自己的名字。
当卞景和试图去回忆什么时,针刺一般的疼痛瞬间袭来。
那种剧烈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想象一下,有一个顽劣至极的孩子把一大卷结实的针球硬生生塞进你的脑仁里,而它被记忆的漩涡所搅动,在红白相间的脑浆和血液之中混乱地滚动、其上锋利的针尖肆无忌惮地到处乱插、划、刺。
绞肉机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感受。或许是烘干机和洗衣机的超级结合?原本清明的精神同样被团吧团吧暴力塞进去,一瞬间搅了个天翻地覆。
“嘶!”
卞景和猛地抱住脑袋,手指死死插入后脑勺的发根间,指腹拼命抵住头皮,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只弯曲的虾米。
剧烈呕吐的**席卷了他。强腐蚀性的胃酸一阵一阵地沿着食管倒反上来,那种高刺激的、烈火灼烧一般的气息都已经涌到了喉咙口,却因为胃袋空空而实在吐不出来。
“呼……呼呼呼……”
他剧烈地喘息着,因为抑制不住的全身颤抖,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剧烈摩擦着柔软的白色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种声音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甚至是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下意识地,卞景和放轻了动作。
整齐的牙齿深深陷入苍白的嘴唇,强行吞下了所有痛苦的低低呜咽。
死死咬牙坚持了一会儿,那种剧烈的痛苦终于渐渐消散了。
甚至,简直像是从未降临过一般,当它散去时,并没有留下什么难以忍受的后遗症。
卞景和甚至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加有力气了。
他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冷汗一点点阴干,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确认了只要不去回忆就不会触发那种可怕的疼痛后,便用手撑着病床,慢慢坐起了身子,安静地打量周围。
这是个小小的单人病房,墙壁和床头柜都用米色海绵垫做了防撞,连病床的边边角角也被耐心地包起来,防止对病人造成任何可能的伤害。
房间只有一扇门,并没有窗户,完完全全地隔绝了来自外界的光线与视野。因此房间内的光照必须完全依赖位于头顶正上方的白炽灯管。
有一间装修不错的独卫,有小小的独浴,有个大衣柜,同样都用海绵垫做了仔细的防撞设置。
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圆形时钟,外形简洁干净,黑色的雕花指针指示了当前的时间,
9:32。
似乎是个很不错、很昂贵的高级病房。哪个不知名的友人会这么好心,把自己送到这样明显花销不菲的病房里住?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知心体贴的密友。
还有,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儿,卞景和紧紧蹙眉。
模糊混乱的记忆中,上一秒他正准备过马路,刚踏出一条腿呢,下一秒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等到睁眼,就已经躺在了这张陌生的病床上,装修高档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两者中间到底省略了什么,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旦试图去强行回忆,那种剧烈的痛苦又隐隐约约地开始漫上来。
卞景和果断放弃回忆。
他试探着下床。
床边放着一双白色拖鞋,是那种普通的一次性便携式拖鞋,酒店和医院里都很常见的类型。把脚塞进去左右感受一下,鞋码的大小倒也适合。
嘶。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涌上心头。
阵阵躁郁在胸膛里鼓动,把薄而瘦的胸壁震得微微发疼。心脏跳动频率如常,但幅度极大,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肺部也是如此,膈肌下降到最低位,让肺被吸入的空气充满,充塞到不能再扩张的地步,每一根小血管都随之被挤压、牵拉。随即吐出肺泡交换过的空气,又用力到全身都要蜷缩起来的虚脱地步。
很奇怪,卞景和心想。
理智上,他并未感到焦虑或紧张,但身体却在自动表现出如上的特征。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种身体造反的感觉好像很熟悉,并不感到惊慌失措。
卞景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一切都熟悉无比,仿佛不是第一次经历。
他一定是遗忘了什么。
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卞景和坚定地下了结论。
深呼吸几次,暂时压抑住身体的种种异样,卞景和起身走动,观察这个陌生的病房。
下意识地,他把动作放得很轻,像只大猫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走动。
这么几轮下来,更多不寻常的疑点浮出水面:
洗手间里没有镜子,连牙刷都没有。
衣柜里没有自己的常服,只有一抽屉叠放整齐的贴身衣物。
唯一的房门被仔细加固,并且从外面锁上了,从房间里面打不开。
房间里没有陪床沙发,也没有任何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连普通病房常见的挂式电视都没有。
找不到自己的手机、平板等一切电子产品。
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奇怪的地方,显然说明了,这个病房并不是个普通的地方。或者说,不是自己以为的地方。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这个。
卞景和抱胸站定,脚尖点了点白瓷砖地面,神色莫测地打量着面前的坐便式马桶。
不对劲。
他从小习惯独居,不必考虑照顾女性的生理习惯,因此从不会在上完卫生间后放下马桶盖里的马桶圈,甚至习惯了不使用这个对男性来说有点麻烦的设计。
这么说吧,他家的马桶圈就没有放下来过。
然而这个坐便马桶却不是这样。
可看样子,这个病房应该是自己独居的,不是吗?护士或医生也有专用的卫生间,不大可能来用这一个吧?
卞景和眨了眨眼睛,干干脆脆地上手。
这卫生间打扫地挺干净,地面上的白瓷砖光可鉴人,坐便式马桶上也没有可疑的污渍。甚至冲水按键旁还摆放着一小瓶淡紫色的固体香薰,驱散了某些味道。
这让卞景和的心理障碍好受了很多。
他轻手轻脚地抬起马桶圈。
一团小小的布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卞景和用两根手指捏住突出的一角,把那布料抽了出来。
这玩意儿似乎是从那抽屉贴身衣物上撕下来的,摸上去是一种轻盈柔软的垂坠面料,捏在手里又软又滑,冰冰凉凉的。
由于体积不大,本身是和马桶本身颜色相类似的淡米色,又被人仔仔细细地塞进马桶圈与底座的连接处,倒十分隐蔽,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忽略。
卞景和下意识放轻了动作,轻轻打开了那团布料。
上面是用血书写的几个小字。
嗯?
卞景和下意识收紧手指,攥紧了布料。
……这是,自己的字迹。
自己的字迹!
可他完全没有印象了,怎么可能?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哪怕已经凝固氧化,这些字迹仍然呈现一种可怕的铁红色,让人联想到某些不为人知的阴毒诅咒。
上面写着的是:
第三天了!不要吃药!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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