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煌,宫人双手恭敬地捧着檀木托,红锦铺满的托盘上金光璀璨,照得人迷了眼。
待金霞稍退,位列前排的百官贵人们才瞧清彩头的庐山真面目,咽下口中啧啧赞叹。
那是一尊通体高不过两尺的华贵盆景,底座由质地细腻、光滑水亮的独山玉精雕而成,翠绿通透的玉石被匠心独运地切割雕琢,化为错落有致的奇峰峻峦,群山碧色中,赤金所造的百花姿态各异,生植其间。
正是一幅富贵华彩、生机盎然的盛世景象。
宫人将其放置于太后与皇帝下首,随行的督造官向饮宴众人介绍这件珍宝的来历。
“此盆景名为‘万象芳华’,以八大金工工艺精心匠作,历时年久,分门别类打造八种名花,彰其风采,显其精华。”
“分别为鎏金山涧辛夷、花丝镶嵌空谷幽兰、锤鍱天香牡丹、金银错双色曼陀、掐丝傲霜金菊、炸珠含香木樨、錾花白雪寒梅、累丝濯涟菡萏。”
“辛夷浓华自重,幽兰高洁出尘,牡丹雍容典雅,曼陀坚韧耐久,金菊不畏寒霜,木樨花中一流,寒梅严冬独绽,菡萏纯洁清廉,八大金工技艺精雕细琢呈现其极盛之态,嵌于碧玉山间,可谓群芳重华,包罗四季光转、晴日雨雪之万象。”
督造官介绍完毕,殿中赞叹声此起彼伏,其贵重、其精巧、其匠心、其意蕴皆为上上乘。
督造官暂退,礼官出列。
“盆景万象芳华即为本次宴游拔得头筹者可获之彩头。宴游多以投壶取乐,然今有北戎贵客至,太后与陛下念北戎风俗存异,嬉乐之法不同,为求公平,不分彼此,故溯投壶之源,复为射礼。”
李宴方已将万象芳华背后的关窍看明白。
先前,北戎歌舞在殿内掀起欢腾热浪,盆景万象芳华作为器物,承载着大晟独特悠久的技艺、体现大晟丰盈渊深的文化蕴含,它实则是对草原舞蹈的一出“礼尚往来”,亦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文化浸润。
两国文化在一来一回中冲突、交流、较量。
而北戎亦产黄金,亦造金器。大晟之金足赤、艺精湛,尽在盆景的包罗万象之中。
太后在此宴上恢复射礼,顾及那木拓不擅投壶,选择北戎人擅长的射箭,公平、体贴,免得胜之不武。
而那木拓一方若是能在宴游中获胜,他取回万象芳华,盆景足以在北戎金器中脱颖而出,遥遥碾压无数同类,叫北戎人见识到大晟的强盛国力和深厚底蕴。
这便是太后心中打响的好算盘。
射礼若输,大晟则赢下技艺鼎盛,文明流长;
射礼若赢,大晟则赢下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输亦是赢,赢更是赢。李宴方满心赞叹,太后筹谋深远,用心独到,呈现出一场金光辉煌的礼宴外交,让大晟立于不败之地。
怪不得,太后冯峨稳操太阿、手握权柄近二十年,真叫人心悦诚服。
李宴方深思赞许之际,礼官已在台上公布宴游的玩法与规则。
万象芳华贵重,则游戏之法难度稍增。且殿中座无虚席,唯恐利箭伤人,故此次的游戏用箭并无箭头。箭与平常所用有别,会影响准头力度,哪怕是擅射之人也须得全神贯注,尽快适应。
还有一难,难在竞速。
百步之内,速发羽箭,一壶箭三十支,不仅要全速开弓超过对手,还需保持准度,穿越靶上鸡蛋大小的镂空红心,视为中靶。最后由礼官派人清点中靶数量,羽箭脱靶、偏离落地则外加时长,以所用时间长短定胜负。
“怎样?”太后瞧着已布置好的场地,似笑非笑问那木拓,“这宴游比试不知道王子是否感兴趣?这万象芳华可还入得了王子的眼?”
这可是专程为北戎贵客设置的游戏,意同战书,那木拓岂有拒绝之理?何况北戎人人都能马上开弓射雕,他更是个中翘楚,在北戎少有败绩,此刻不从那可就真是大大丢了母国颜面。
那木拓心念一动,似有踌躇,他慢声询问:“万象芳华巧夺天工,小王大开眼界,只是有一事还想请太后明示。”
“何事?”
“小王仰慕贵国文明,前来洛都的路上略略读了几首《诗经》,周南之中有《关雎》,诗中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直来直往,心抒爱意,倒是于草原男女无异,小王大感亲切,若是小王侥幸赢下万象芳华,不知可否借花献佛,转送淑女?”
太后打量看似怀着十足诚心的那木拓,他对于求娶天女势在必行,这一招是在步步紧逼,若她首肯,则无异于将和亲之事提上日程;若她不肯,则显得小气吝啬,出尔反尔,结交不诚。
迟疑几息,太后点头:“若王子能拿下彩头,万象芳华自由你处置。”
“朝中文武有谁来与那木拓王子一较高下?”
太后朗声,满朝文武人才济济,难道真没一个能赢了那木拓,挫败他的阴谋?她应允那木拓的请求,正是自信朝中有人能战胜他。
太后沉厚威严的嗓音传遍大殿,这即是战时的号角,吹彻军中。
李宴方捏紧袖口,自那木拓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要将万象芳华“转送淑女”,她大感不妙,以男女私情博邦交进程,亏他做得出来!
她并非自诩神妃仙子,得人爱慕,便自作多情那木拓要赢下盆景送自己,只是那木拓先前所作所为均存暗示,她不得不防。
万一,那木拓真把万象芳华捧到她跟前,她该如何得体地拒绝才不影响邦交和谈?李宴方蛾眉频蹙,眼波闪烁。
殿中愉快热烈的氛围早已散尽,座中各人面面相觑,皆把这难题看在眼里,此事早不能简单以宴游囊括之,而是你我俱知晓的两国争锋。
赢,难,要战胜马背上长大的擅射王子,且赢要把握要分寸,不能让北戎输得太难看,免得伤了表面和气。
输,就更是丢脸了,对外,颜面尽失于外邦;对内,毛遂自荐却大败而归,岂不叫人笑话。
殿中的沉默被一道清朗威沉的男声打破。
李宴方不必抬头,便知那人是谁,她是不是早该安心,必会有人替她拦住那木拓?
此时此刻的她已不像鄂国公府那般,事事亲为,孤军奋战。
她心海内蓦地生出些捉摸不住的愀然,微叹过后,藏下期待,望向自荐之人。
无论如何,萧偃都是她可信赖的对象。
“臣请缨,”萧偃越众而出,谦虚有礼道,“臣在北境之时常闻王子威名,只可惜并无切磋机会,还请王子在宴中不吝指点一二。”
众人见有人挑下这梁子,悬着心尽放下,纷纷出言夸赞萧侯英雄年少云云。座上太后亦点头赞许。
方才那一句“转送淑女”一落地,萧偃就决定要给那木拓点颜色瞧瞧,尤其他捕捉到李宴方那稍瞬即逝的慌张与为难后,更是当仁不让,先前一招不慎叫贼孔雀那木拓乱开屏,现在也该轮到他开个痛快了。
萧偃不见丝毫比试前的紧张,他心里悠然算计着,射箭方向是由南向北,面向大门,避免危及各席,参与游戏之人则需要面东持弓,那么,他与那木拓会背对李宴方。
恰是开屏的绝佳位置。
他从容迈步,唇角含笑,给阿姊递去一瞬的安抚柔光,看得李宴方有些面红耳赤,她两座旁都还有人呢!
场上眉来眼去,那木拓朝他看去时,目光瞬间锁定天生含笑的唇,那像是毫不在意的挑衅,太嚣张了,太狂傲了。
萧偃决心上场,为的是李宴方。
那木拓心头一念浮出,是萧偃策马于李宴方身后的显露出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另一念泛起,是四州北戎臣民死于刀锋之下的绝望与仇恨。
他握紧礼官所备的柘木弓,上好的材料,精良的制造,很好,好得足以让他新仇旧恨一起算。心底燎原起灼热的烈火,把他的五脏六腑烤得死去活来。
转念之间,那木拓脸上已浮现以武会友的轻松与爽快,他朗声对萧偃道:“萧侯大名如雷贯耳,请赐教。”
萧偃含笑不应,眉间疏狂,低头调弓,似乎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百步之外,是宴会射礼上专用的彩锦箭靶,靶心已掏空,方寸大小的镂空背后隐约可见殿外灯火行道。
萧偃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因无钢铁箭镞,重量稍轻,他已在心里计算着力度、角度、速度。
礼官向比试的萧偃、那木拓请示,待二人准备妥当,便可以正式计时开始。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不过这一回人人屏息凝神,众目睽睽皆锁定萧偃与那木拓。
静态之中,本就生得挺拔威武的二人,展臂张弓,姿态极尽舒展,而在瞧不见的地方,藏在肌肉筋骨之下的力量被调动、被凝聚,被收放自如,不曾相抵的两张强弓,在凝滞的空气里对峙着。
真正的——剑拔弩张。
礼官高喊:“启。”
“咻!”
两枚箭矢如夜幕流星,倏然劈开幽沉寂静,搅动暗夜风云。
战势打响。
万象芳华何尝不是另一个各种釉彩大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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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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