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

一个公主送出去了,难道还要再送一个公主吗?

元曜早知晓,送一个公主,只不过是求一时之和,是为了休养生息,已图来日。

思绪如江水起伏不平,宫人们纷纷退下。孙衡出了立政殿,拿袖子抹了抹汗,松了一口气。

“孙太医,有劳您了。”沈圆笑呵呵地道,吩咐小太监将孙衡送回去。

路上,孙衡步履匆匆,忽然瞥见旁边的青石小径上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两个低着头,专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

高的人,孙衡曾在新帝宫里见过,是给新帝奉茶的小太监。

矮的那个,倒是脸生,穿得服饰也古怪,有些眼熟,不由得看得神了。

“孙大人看什么呢?”

小太监笑得和气,不着痕迹地挡住孙衡的目光。

孙衡讪讪一笑,忙低下头。

待到走远了,孙衡才想起来究竟哪里眼熟。那矮个子穿着衣裳所佩服饰,不正是西南那边的方士!

历代皇帝,往往年老昏聩,才会召见方士以求长生。孙衡目瞪口呆,新帝他、他才刚登基,就沉迷于这些鬼神之道了?!

瞧见小太监投过来的眼神,孙衡连忙把嘴合上。

他每月就领着几两碎银,还不够家用,怎么就接手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呢?

福生无量天尊啊。孙衡越想越愁,忍不住在心底念了声道号。

“你说你能沟通鬼神?”

元曜略一挑眉,看着阶下的方士,形容猥琐,哪里像是能与鬼神沟通的样子。

不过既然来了,那便姑且一试吧。

要是敢欺骗他……

元曜冷笑,握笔的指节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力度大得要将竹笔折断。

“有一故人,朕念念至今。”元曜双目冷冽,少了几分柔情,不怒自威。

他不容置疑地道:“朕,乃上天之子。命你上至天穹,下达地府,为朕招来此人的魂魄,以期聚首。”

方士跪在阶下,听见新帝的问话,沙哑着声音道:“……草民愿斗胆一试。”

元曜不禁大喜,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有用的玩意了。之前找来的巫医方士术士,全是沽名钓誉!

天子议事的立政殿,忽然出现一道奇景:着装奇特的方士,在天子的面前又唱又跳,诵唱着晦涩难懂的语言,动作诡异。

御前的内侍齐齐低下头去,寂静得有些诡异。

这声音在空旷的立政殿越来越清晰,忽然之间,戛然而止。方士如同被掐住了喉咙般,发出一声短而急的气声。

良久,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混浊的眼珠转了转,模糊不清地道:“今夜子时,请陛下至东宫崇文殿,娘子同往。”

元曜心神一颤,他并未说故人是男是女,这方士却是口称娘子,莫非……

他不敢再想。

挥退方士,元曜继续批阅奏章,又召见了几位大臣。晚膳时分,又至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上华宁公主进宫。

先帝驾崩后,华宁公主常常进宫陪伴太后,宽慰母亲。元曜坐了一会,见元道月三言两语便让太后展颜,一扫母子二人相处的沉闷寡言。

传入耳中的笑声忽然无比刺耳。

出了慈宁宫,元曜没有乘撵,而是步行。皇宫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从前无甚区别。

元曜忽然驻足,仰头望着眼前古朴庄严的宫殿。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文华殿。

他儿时起居读书,皆是在此。

不像姐姐华宁公主在母亲身边长大,亲密无间。他还记得,姐姐华宁公主,常常坐在父亲膝上,手把手地教导写字。

那时候母亲坐在左侧微笑看着,偶尔会出声斥责姐姐胡闹。

每当他来,父亲考校过他的功课,总是言辞严厉,命他不得松懈。

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垂下眼,牵着姐姐去偏殿,一言不发,仍由他被斥责。

嗒。

元曜猛地回神,原来是小石子被风吹动,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抬脚,走入文华殿,其中景致与记忆中无差。

元曜走至窗边,窗外之景已非记忆中的茫茫白雪,而是带着盎然绿意的苍松翠柏。

这抹新绿,如此剔透,元曜眼前登时浮现一个颜如舜华的小娘子。她最爱穿绿衫,肩前放着两个小辫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心里无限欢喜。

“快,快拉住我。”

元曜恍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落了个空。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怅然若失。

行至床边,元曜斜靠在床头,以手支额,凤眼微阖,太阳穴隐隐作痛。

伴着漫长的呼吸,忽然嗅到一丝不属于宫殿中的香气,淡淡的,纤细的,如同柔丝一般,将他缠绕。

元曜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黑,扶着床沿边慢慢地蹲下,他长睫轻颤,如同蝴蝶振翅,带着一丝柔弱。

元曜一寸寸地将被褥捋平,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目光炯炯。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目光紧盯着一处。

一缕发丝落在被褥间,毫不起眼,以至于三年前,才会被宫人遗漏。

它还带着主人的气息,淡淡的,却经久不息。

元曜拣起,凝眸望着那缕乌黑的发丝,神思混乱。而后,一声长叹。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

情网既陷,不能自拔。手中那根发丝越缠越紧,那道三年前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只差一点点,就捅到心脏了。

太医都说是上天保佑。

不,不是上天保佑……

元曜抵住胸口,拼命压住这种感受,却毫无用处。他的唇紧闭,疼痛却从眼睛鼻子耳朵里溢了出来。

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像是被一层层的拔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内壳,新生的,柔嫩的一颗心。

他是天子,怎么能耽与儿女情爱。更何况是一个亲手将匕首捅进他心口的女郎。

她罪该万死。

元曜想起他醒来,得知谢柔徽身死时,被打翻在地的那碗瓷碗,覆水难收。

她怎么会死。

她怎么能死。

他还没死,她怎么可以死……

元曜无力地靠在床沿边上,以手掩面。夜风入窗,指尖缠绕的发丝随之摇曳,她的香气更加浓郁。

良久,一滴泪从他的指缝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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