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大樓的中央空調，永不停歇地輸送著恆定的低溫空氣。邵苗坐在辦公桌前，螢幕上顯示的是「星圖計劃」核心模塊的程式碼審閱界面。她的指尖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留下詳盡的註解，神情專注而平靜。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慶功宴，已經過去兩週。
那晚林振宇灼熱的目光、失態的言語、以及最後近乎狼狽的逃離，像一幀幀慢動作鏡頭，在她腦海中反覆播放了無數次。最初的震驚、荒謬感，甚至那一絲隱秘的勝利悸動，如今已被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所取代——一種混合著瞭然、苦澀與極致冷靜的接納。
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條鰂魚並非無動於衷。他只是…無法承受岸上的空氣。
於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她單方面、無聲地與他簽訂了一份新的「距離協議」。
協議內容很簡單：退回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專業領域。不再有任何試探，不再有任何超出工作範疇的預期，不再試圖解讀他行為背後的情感密碼。她將所有因他而起的波瀾，徹底封存在技術的深海之下，表面風平浪靜，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
「叮」一聲輕響，內部通訊軟體跳出新訊息提醒。
發送人：總監技術助理 Elle Cheng。
「邵副理，林總已審閱您提交的『星圖』數據管道優化方案。原則上同意推進，但有幾處細節需調整。修改意見詳見附件批註檔。請於明日下班前回覆更新版本。謝謝。」
邵苗點開附件。文檔裡是冷靜客觀的技術批註，用詞精準，條理清晰，是林振宇一貫的風格。只是這些意見，不再由他直接發出，而是透過Elle這道完美無瑕的防火牆。
這是新常態。
所有非必要的溝通，全部由Elle中轉。視訊會議時，他更加沉默，鏡頭後的背景常常是虛化的，讓人看不清表情。郵件往來只剩下最簡潔的指令和回覆。那偶爾會出現的、令人費解的「貓咪觀察」或深夜技術文獻，徹底消失了。
他退得更遠了，遠得像隔著一層加厚的防彈玻璃。
邵苗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技術批註上。她不得不承認，即使透過層層轉達，他的意見依舊一針見血，總能精準地點出她思路中最隱蔽的盲點。他們仍在共用同一套技術語言，仍在同一個頻率上思考難題，只是情感的頻道被他單方面強行關閉了。
她開始逐一回覆批註，接受、修改、或提出更優的替代方案。整個過程，她心無旁騖，彷彿只是在與一個極其優秀卻沒有實體的AI系統對話。
處理到其中一處關於數據加密演算法的批註時，她的手指頓了一下。批註提出了一個更優雅但實現難度更高的替代方案，並在備註裡簡潔地寫道：「此處性能提升約15%，但邊界條件處理需格外小心，易引入非同步錯誤。」
這句提醒，看似冰冷，卻透著她所熟悉的、對細節的極致苛求和對潛在風險的敏銳洞察。
就在這時，螢幕右下角彈出另一封新郵件提示——來自集團技術論壇的系統通知，提醒她關注的某個匿名帖有了新回覆。
邵苗心頭莫名一動。她點開連結。
還是那個沒有署名、只有一串隨機代碼的帳號。帖子討論的，正是她此刻正在處理的數據加密演算法優化問題。發帖人用極其精煉的語言，剖析了幾種常見方案的利弊，其中重點提到了那個替代方案，並詳細闡述了如何規避那個「易引入非同步錯誤」的陷阱，其思路之清晰、見解之深刻，讓她瞬間豁然開朗。
是巧合嗎？
她盯著螢幕上那冷靜的文字，彷彿能透過匿名的外殼，感受到背後那個熟悉的、高速運轉的大腦。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繞過自己設下的層層屏障，傳遞更詳盡的指引嗎？還是這真的只是技術世界裡一次純粹的、偶然的靈感共鳴？
邵苗沒有放任自己深想下去。她將論壇裡的思路迅速消化吸收，融入了回覆給Elle的修改稿中，並在郵件正文裡專業地寫道：「已根據林總意見修改，並參考內部技術論壇最新討論優化了邊界條件處理邏輯，詳見修訂處。」
她刻意點明了論壇的來源，像是一種無聲的試探，又像是一次恪守協議的、光明正大的資訊同步。
郵件送達後不久，狀態顯示為「已讀」。
但這一次，沒有立刻收到透過Elle轉達的回覆。
直到下班時分，邵苗才收到Elle的訊息：「修改版本已收到，林總確認無誤。請按此版本推進。謝謝。」
公事公辦，流程閉環。
邵苗關掉電腦，站起身望向窗外。城市華燈初上，玻璃映出她平靜卻略顯寂寥的倒影。
她遵守了協議，退回了他劃定的安全距離。而他，似乎也終於在那個足夠遙遠的堡壘後，重新找到了讓他安心的秩序。
她不會知道，幾分鐘前，在總監辦公室裡，林振宇剛剛關閉了與Elle的內部通訊介面。螢幕上，與邵苗的對話框殘影尚未完全褪去。那幾條以Elle名義發出、措辭嚴謹克制的訊息，從頭到尾，都只經過他一個人的手。他甚至不自覺地模仿了Elle常用的句末表情符號和語氣詞，確保毫無破綻。這是他為自己搭建的最新防火牆——用一個虛擬的身份，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絕對安全的聯繫。他需要這層偽裝，才能繼續若無其事地，將目光投向那片他既渴望又恐懼的溫暖水域。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也是一場默契的共謀。他們用最嚴謹的專業主義，共同維護著這份看似冰冷、卻足以讓彼此繼續共事的平衡。
深水依舊沉默，鰂魚未曾露面。
但邵苗知道，有些交鋒，從未停止。只是轉移到了更隱蔽、更深邃的戰場。
而她，已經學會了如何在自己的海域裡，獨自潛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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