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尼菲的早晨总是让克莉斯感到愉快,特别是一场夜雨下过之后,只要一想到湿润的露珠挂在葡萄柚上的情景,克莉斯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来到自己的一方丰收之园。
果园的果农和工匠们非常勤劳,已经早早穿梭在晨雾中,采摘和护理娇嫩的矮脚甸果,这种甸果是蓝莓的一种,只不过颜色更深红一些,而且呈现扁圆形,榨成甸果汁味道很不错。
如果做大批量的甸果汁,就会让侍女们光脚踩踏在堆成山的甸果上,这个方法克莉斯一直接受不能,虽然她知道就算是现代,一些法国葡萄酒庄园仍然保留这种榨汁的方法——但她还是接受不能,就像不能接受厨娘塔丽光脚踏面包一样。
但如果是小剂量的榨汁,这就容易多了,侍女们会用纱布包住甸果,然后像拧干衣服一样朝相反方向挤压,很快就能挤压出鲜美的果汁,克莉斯很快就得到了一杯,侍女们还用柠檬叶做了个调味。
因为庄园中人口的大量涌入,一批批接受‘净化’的女人们,被分配到了各个劳动场所,果园就是其中之一,导致果农们的活计轻松了许多,一系列程序诸如采摘、浸洗、酿制、榨汁以及酒糟喂猪等等,都压缩了时间。
但今天看起来侍女们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果农们也坐在树荫底下,频频望向不远处。
“怎么了,”克莉斯啜了一口果汁,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平常这个时候,猪群会被赶到果园的沟地里,已经享用完了酒糟,”一个侍女就道:“但今天猪群到现在还没来。”
果园和猪场的合作经营模式直到克莉斯那个时代还不过时呢,中世纪也一样,聪明的庄园主人会将猪群赶到果园中,用酒糟和腐烂的果实喂养它们,这对猪群来说是一道美味的大餐,经常有吃了自然发酵葡萄的公猪烂醉如泥,如果这时候去抓它们,就轻而易举了。
但欧洲人还不知道粪便也是肥料,在克莉斯看来猪群的粪便可以继续沤肥,然后滋养果树,她准备等到博尼菲各地选派的农事官们来到舍弗勒之后,就传授这项堆肥技术。
“我知道了猪群去哪儿了,”忽然一个果农拍了一下大腿,用粗大的嗓门报告道:“猪倌儿带着它们去河里洗澡了!”
这个报告很及时,其他的果农很快也想起来,这几次来到果园吃酒糟的猪群似乎没有了以前烂臭的味道了,以前猪群一入果园,连习惯了臭味的果农们也要找机会暂避,但最近好像猪群们也接受了清洁和净化一样。
这不是牧羊人芬里不肯带着猪群下水洗澡,而是和羊群马群相比,猪群一旦下水就跟无头苍蝇一样,芬里就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将全部猪群都顺利赶回来。
但情况似乎在新任猪倌手上发生了改变。
密林西部有一条溪流经过,这条溪流不深不浅,但是开阔,正常人的身高没入,大概到腰部,猪和羊就要仰起来脖子了——和众人断定的一样,克莉斯看到猪群就在水里恣意玩耍,互相抽打着尾巴。
而那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却半倚在河边的木墩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阳光。
一只肥嘟嘟,估计刚生下来不到两个月的小猪正围着她打转,看起来急切地想要获取她手上的苹果,然而这苹果却从蒲柏的左手换到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圆形抛物线来,急得小猪蹬着前腿,不断探头拱着她的臂膀。
蒲柏似乎对这个游戏不厌其烦,而且他没有一星半点的同理心,因为他最后终于放下了苹果,看起来是打算给小猪分享了——然而下一秒这个苹果就被她扔到水里,漂流不到半米,被一头母猪顺嘴叼走了。
克莉斯就算远在五米之外,也能看到小猪不可置信的目光。
“做个人吧,”克莉斯忍不住道:“猪倌儿。”
蒲柏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变成了淡淡的茶色,似乎对城堡主人的驾临毫无触动。
“看起来你很清闲,”克莉斯提着裙子走过去,“我记得芬里做猪倌儿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清闲,这么消极怠工过。”
“您说反了,他才是消极怠工的人,”谁知蒲柏道:“明明可以让猪群都安安静静待在水中,他却常常手忙脚乱,给出错误的指示,让猪群不明所以。”
“这么说你很有一些放猪的技巧,看来我知人善任,为你安排了一份极为适合的工作。”克莉斯饱含深意地笑了一声:“不过以你的聪明,也被公猪伯蒂骗过了,让它成功逃脱猪圈,恐怕你引以为豪的技巧,也不过如此。”
蒲柏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在空气中打了个响指,似乎想要将垂头丧气的小猪吸引过来,看起来她宁愿和小猪玩耍,也不想和克莉斯多说什么,因为克莉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轻蔑。
“难道我说的不对?”克莉斯道:“即算你杀死了越狱的伯蒂,也改变不了它从你手上逃脱的辉煌成就,而你也弥补不了你的失职。”
“看起来博尼菲的女主人全然忘记了她的救命恩人是如何使她免于一场灾难的,”蒲柏开口道:“但显然我这次挺身而出并不值得。如果不是不愿意背负谋害领主的罪名,我宁愿放任伯蒂冲撞您的车马,扫落您的威仪,甚至在您的马车顶上撒尿,然后让您的未婚夫露出女人一样惊恐万分的神色……啊,真是历历在目呢。”
克莉斯差点没崩住自己的脸色——
这样粗俗的话在眼前这个女人嘴里轻而易举地吐露出来,本该让克莉斯燃起怒火,去质疑她的身份,质疑她哪里来的底气敢挑衅自己,然而当她一对上蒲柏猎豹一样灵敏锐利而又野性的目光,那样傲慢和不屑一顾的神色,克莉斯居然可以忍耐,说实话这甚至不叫忍耐,她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与其相信她在纵容蒲柏,还不如说蒲柏只是说出了真相。
似乎那一天的危急情况就是那样的。
“公猪伯蒂是一只很有想法的猪,”蒲柏将自己的裙摆撇在一边站了起来,傍若无人地发出了感叹:“从第一天我来到猪圈就看得出来,它常常站在高处,眺望广阔天地,眼中除了有对自由的渴望,还有掩藏不住的怒火,鉴于它以往的战绩,它似乎不仅仅是想要自己逃脱,还想要带领着它的伙伴们一起挣脱普罗米修斯的绳索——”
“但它并没有成功。”克莉斯打断道。
“是的,于是它打算做一个孤胆英雄,”蒲柏翘了一下嘴角:“它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饰以温驯的模样,甚至放弃了带领猪群冲撞栅栏,然而暗地里它咬开了一个豁口,如果不是那一天它运气不好,对上了您,我想它的计划也就成功了。”
“听起来你对它居然抱有一丝同情,”克莉斯道:“对一只猪?”
“我非常欣赏伯蒂的勇气,在它冲出猪圈,即将彻底逃出牢笼的时候,”蒲柏道:“它完全可以奔向密林,它可以嗅出密林的方向——但它似乎更知道是谁主宰了它悲惨的命运,它似乎燃起了复仇的火焰,转头对着您的方向而来。”
“既然在你嘴里,这只猪如此聪明的话,”克莉斯道:“那么它是否知道冲撞我的下场是什么呢?”
公猪伯蒂的尸体从昨天就被塔丽拖了回去,兴致勃勃地尝试克莉斯告诉她的全新菜肴烤全猪了。
“有的时候你不应该认为一只猪的情感比不上人,如果您知道普修米尼国王的故事的话。”蒲柏道。
克莉斯当然不知道。
看到她的眼中露出的短暂的迷茫之色,蒲柏又一次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但您一定不知道,毕竟看起来您十分安心于博尼菲这个尺寸之地,对欧洲大陆漠不关心,又或者您所谓的失忆让您找到了一个可以低头做鸵鸟的借口,这比当年……”
“当年?”克莉斯不由得惊讶道。
蒲柏顿了一下,“当年您住在乡下,不是吗?乡下是个好地方,猪羊成群,我很好奇那时候的领主阁下,面对一头冲撞而来的猪,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克莉斯愣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在伯蒂冲过来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并且她甚至知道应该用长矛代替短剑进行有效攻击——
一种熟悉的记忆倏然划过,却快得像条游鱼,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好像小溪里的猪群,徒劳无功地看着游鱼在她眼前溜走,却根本捕捉不到。
蒲柏在刚刚那头小猪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可怜的小猪虽然还沉浸在被欺骗的郁闷中,但很快就摇摇晃晃地跟在蒲柏身后,发出响亮的喷嚏声。
克莉斯眼看着这头小猪扭着光秃秃的屁股走远了,很快溪水中一头母猪就发出了呼唤的声音,等不到孩子的回声,猪妈妈就上了岸,随即两只雄壮的公猪也紧随其后。
原来如此,克莉斯认为这头母猪大概是猪群中极富魅力的一头猪,让猪群按方向移动的并不是皮鞭,而是母猪难以掩饰的气味。
“等等!”克莉斯总不能跟在猪群的后头,她立刻追上了蒲柏:“你要将猪群赶向何处?”
这明显不是果园的方向。
“送它们回猪圈。”蒲柏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小猪的屁股,后者兴奋地当做一个游戏:“知道为什么我不给它们饭吃吗?”
她转过头来,充满恶意道:“因为……我没有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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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瞧这个猪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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