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就像是度过三个沉甸甸的冬天,只是当有一天醒来我爸没有拿皮带抽我去做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三个橘子将会是我人生中的一整个春天。
第一个橘子,是我被送进孤儿院那天吃掉的,又甜又酸。其他孤儿院小孩看到我手里的橘子想来吃,我不给他们就抢,嘴里骂骂咧咧推倒我,还会上脚来踢,痛。我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滴水被夺走了一样,拼尽全力护住那廉价又鲜艳的橘子。
我还太瘦小,不给就打我,奈何我就是犟种,挨得住打,反正之前我爸婺旺,也就是那个老鬼生前也天天抽打我,不是他最趁手的皮带就是家里被掰扯成长条的衣架。
他们看我跟神经病一样把橘子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挨打了也不还手,觉得没意思,只是后面几天有事没事就爱踢我两脚。
踢就踢吧,我抱紧自己就是了。
没几天,我身上被打得青黄交错,但没关系,橘子也是这个色,算起来我也是鲜艳的一个。
我原先以为我成年前只能呆在孤儿院了,但老天见怜,终是命运垂青。
有一天,我路过院长陈妈妈的办公室,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归陈妈妈管,听到陈妈妈正和电话里的人沟通,陈妈妈耳朵聋了一只,另一只听觉下降,每次打电话都是开满格的外放,我靠在办公室外面听得格外清楚。
大概意思就是,有对夫妻要领养小孩。
我冷着脸回到我自己的小床,下午两点到四点是孤儿院的活动时间,摆满了上下床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去洗了把脸出来,从窗户底下看着其他人还在傻乎乎玩耍,我的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
那是一种恶鬼看到爱的极度疯狂和贪婪,还有一种拿捏所有总揽全局的快感,就像是玩伴说的那样爽——上学时在考试的前一天就在老师的办公桌上不小心看到了考试题目。
这种带着答案做题的快感,这种看着其他人满眼紧张到手足无措的爽感,在那对夫妻来学校挑选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
呼吸的空气格外清新。
汗毛立起来。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穿着蓝色条纹衬衫和黑色裤子,当别的孩子都在浑身解数穿着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时,我昨晚把我的裤子用生锈的剪刀划出了三个洞,每个洞口都精准露出我淤青的伤痕,再配上我在我爸的棍棒下练出的无表情,看着就让人觉得听话好拿捏。
要知道,领养孩子的家庭从不一定缺孩子,他们可能只是暂时让我来充当他们儿子的角色,或者为他们未来的孩子或者尚未存在的精子培养一个类似于家长的玩伴。
在三排孩子,整整四十五个孤儿的众多选项里,那对夫妻一眼就选了我。
为什么呢?
陈妈妈说我运气好,真是走了狗屎运,才刚来孤儿院没一阵子就被富人家领养走了。
哈哈。
我心想就算是狗屎运,也要有人愿意去踩,后来想想我才是那条狗,命运总是牵着我走。
走的那天我和陈妈妈拥抱 ,带走了我的行囊和两个橘子。
我坐在奔驰车上,秦亦,也就是我的继母,陪我坐在后面,一边问我要不要吃什么,家里床单喜欢用什么颜色的,有没有对什么食物过敏,第一次见面就过分关心。
我对着前面的镜子,机械得弯起嘴角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保持最严谨完美的笑容,跟她说什么都好。
她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奔驰汽车在道路上行驶,两边的树木在急速倒退,我深呼吸,第一次感受到风的温柔力量不是我那死去的爸在挥舞着棍棒。
我看到那对夫妻时不时对我投来友善的目光,那目光像打火机般在烧灼着我被装进冰块盒子的心,他们越是温声细语,裤子底下的肌肤就越发痛痒。
裤子破了三个洞,我无聊的用手扣,终于引来了她的视线,在用余光看到她望向我大腿的那刻,我像是被惊到般微颤了一下。
忽地,她看着我欲言又止,过了会儿问我是怎么弄的,我说是打小生来就有的。
这下子,她更说不出话了。
我盯着窗外抢到食物的鸟儿在笑,和他们一起庆祝我的成功和喜悦。
她对我大腿上的伤疤格外关注,一路上的视线在那停留过49次。
不是因为我那淤青旁的伤疤狰狞奇特,而是因为这个疤痕曾经在她去世的孩子身上也有过,花朵形状的。
老天真是眷顾我,在第二天我去给陈妈妈送信件的时候,正巧陈妈妈和那对夫妻在通话,让我听到了令家有个出生三个月就夭折的孩子,又让我知道了那个孩子右大腿上有个花朵一样的胎记。
总听大人们说机会都是争来抢来的,晚上洗澡的时候我低头盯着我右腿上的花朵疤痕,笑了。
恐怕到死我都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我会感激那个赌鬼父亲,感谢他那天恰巧喝得烂醉,随手抄了楼下卖早餐店的大妈做糕点用的小梅花形铁质模具。
我更感谢那是在一个冬天,热水刚烧开,他就拿着模具在火上烤,然后摁住我大腿在我皮肤上烙出了梅花。
奔驰车坐起来舒不舒服我不记得,我只感到这一路上,我那枚梅花伤疤在缓缓发热。
就如之前所说,我吃掉了第一个橘子。
第一个橘子的皮我丢进了长满青藓草的水缸里,橘子籽埋进了一颗石榴树底下。
于是我把剩下的两个橘子带到了令家,和我的那满柜子的珍藏飞机模型放在一起,就这样放了三年。
养父母很尊重我的**,三年来没有私下里翻过我的房间,进来会提前敲门询问,在十一点后如果有事找我会发信息而不是来我房间。
我用亲生父亲留下的伤痕标记作为我获得养父母爱的筹码。
可淡掉的梅花疤我可以重新咬牙再加重,但即将流失的爱我却没有资格挽回。
第三年的春天,我久违地打开柜子最底下一格,里面装着我好好珍藏的两个烂掉的橘子,我拿起一个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橘子已经没了橘子味,完全腐烂发霉。
腐烂酸臭的涩感彷佛堵住了我的喉咙,否则我怎么会咽不下泪水反而从眼睛里掉出来呢。
吃完第二个橘子的后一秒,我边呕边趴在马桶上吐,同时我接到养父的电话,他笑着跟我说,令蒋沉出生了,母子平安。
“……那就好。”
我对着镜子举着手机机械应道,莫名其妙的,镜子裂成了两半碎片,我疑惑得看看是不是风刮地雨吹地,前后检查了一番,发现都不是。
镜前流泪的是我,碎掉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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