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买归来后,在香厨堂的日子仿佛又落到了原来的轨道。
杨文贵竟也一直风平浪静,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平日和林乐钧照面,也不过皮笑肉不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便算打过招呼。
灶火终日不熄,天气却一日阴过一日。
几更风雨连绵,院中老树的枯叶尽数凋零,换上了寒光凛凛的冰溜子。
尽管无事发生,林乐钧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斩落,将他在这露华书院勉强维系的安稳劈得粉碎。
再加上,面上虽然相安无事,林乐钧却也觉察了些暗流汹涌——
从前与杨文贵交好的那帮伙夫,不屑与他来往,是嫌弃他年纪小,人也无趣,在厨堂里既无根基又没背景。平时不受福师傅待见,人微言轻,没有便宜可占。
如今依旧不与他言语,却总斜睨着眼,偷偷盯他干活。等他反应过来回望的时候,又缩着脖子,挤眉弄眼地发出几声嗤笑。
就像灶膛里不时蹦出来的火星子,烫人又惹人心烦。
还有些时候,林乐钧在灶前忙完,回到伙房歇口气。
脚刚踏进门,原本正聊得火热的众人,一瞧见他就跟被冷水泼灭似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古怪的沉默,和几道针扎似的冰冷眼神。
这些能感受到的无声排挤,比冬日里无处不在的穿堂风更甚,丝丝缕缕渗进骨子里。
林乐钧只能依旧每日早起,把分内事做得一丝不苟。
曹小明是个人精,这些天的异样也被他一点不落地看在眼中。
奈何林乐钧是个闷葫芦,平素除了必要的活计,难得与人攀谈。平时和众人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杂活多如牛毛,总也寻不着一个清净说话的当口。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晨起时轮到二人去后院井台挑水。朔风似刃,刮得人脸生疼,井台上也结着冰霜,滑得厉害。
曹小明眼珠子贼溜溜一转,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开了腔。
“乐钧,我瞧最近这风头可不对啊。上回你跟杨文贵下山一趟,回来咋跟换了个人似的,成日里蔫头耷脑的?莫不是把人给得罪了?”
林乐钧正放下木桶准备打水,闻言微微一顿。他挤出一丝笑,若无其事地答:“小明哥这是哪儿的话,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啊?不过是天冷,人也有些怠惰,懒得说话罢了。”
他一边吱呀呀转着辘轳,一边盯着那湿漉漉、一圈圈松开的麻绳。沉闷的轴轮声飘荡在清晨昏暗的寒气里,也将他本就沉郁的心搅得乱糟糟的。
曹小明一挑眉稍,根本没信。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几乎贴上冰冷的井沿,“说你小子不懂事,还真是个愣头青。你可知道伙房里那帮碎嘴子背地里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噗通——
木桶沉入幽深的井底,传来一声闷响。
林乐钧手腕一抖,稳住井绳,顺着话头继续装傻道:“……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蠢,榆木脑袋不开窍,跟阿顺一样是个死木头疙瘩——不过都是避着人说的,我也只囫囵听了几句!”
曹小明见林乐钧摇得吃力,也伸手扶住辘轳的木柄,和他一起使力。
“那阿顺在咱们后厨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我寻思你平时跟那伙人也搭不上腔,除了跟杨文贵下山那回。就猜你这张嘴没把门的,是不是稀里糊涂触了那位的霉头。”
见林乐钧抿起嘴,低垂着眼帘,盯着井口冒出的白气又不吭声了。曹小明只当他是想着那日的事有些后怕了。
便又道:“你呀,也甭上火。前几日不是刚得了韦大人的赏银嘛,手头也宽松些。不如破费几个铜板,随便买点果子点心啥的,寻个由头给杨文贵送过去,赔赔笑脸,说说软和话。你可别舍不得这点钱,咱们新来乍到没几天,根基浅,哪儿比得上人家几个老油条?”
盛满的水桶升上井沿,二人合力将桶抬起,脚踩着嘎嘎作响的薄冰,将带着冰碴的井水哗哗注入院中巨大的陶缸。
倒完这桶水,曹小明冻得龇牙咧嘴,赶紧把手往咯吱窝里揣了揣。回头一看,林乐钧扔提着桶站在原地,脸色阴沉,一双圆眼正幽幽钉在他身上。
“小明哥,我记着你说过,你家在祁州也开着饭馆营生,那陈文贵……可曾寻你帮过什么忙?”
听闻此言,曹小明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不禁疑惑道:“我家那小门小脸的铺子,也就够糊口了,能给他帮啥忙?”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眼珠倏地定住了。压低声音又道:“……你跟他下山那回,可是撞破了什么?”
林乐钧没答话,默默回到井边摇辘轳,继续汲下一桶水。
而曹小明的好奇心已全然被勾起来了。
被火撩了屁股似的,一步窜到林乐钧身边,急声道:“难不成他跟你露底了?可是跟咱们后厨的账有关?”
林乐钧手下动作不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曹小明兴奋地脱口而出,随即又警觉地四下扫了一眼,低声道:“这世上但凡是跟钱沾边的,三百六十行,行商的哪家账本子能真干净?更何况咱们后厨每日流水似的进料,里面的油水怕是肥得要溢出来了。”
说着,他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早跟你说什么来着?阿顺那副死样,老实得很,一看就不是个贪钱的主儿!不过杨文贵到底跟你说什么了?瞧这架势,伙房里那帮人怕是要把你当新靶子了。”
曹小明的反应,让林乐钧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
他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至少现在不是替杨文贵来套话的。
林乐剧凑近曹小明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快速从那天起夜讲起,直说到杨文贵威逼利诱不成,最后撂下那句阴测测的狠话为止。
曹小明听着,眼睛瞪得溜圆。脸色也如同井台上的冰霜,一点一点变得惨白。最后,他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低声咒骂。
“这帮畜生!我早疑心姓杨的捞油水,却没想到竟是拉着一伙人一起贪的!这招倒是绝妙!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看谁还敢去福师傅面前放响屁!”
他看了眼脸色凝重的林乐钧,重重叹了口气,有些埋怨地又道:“我看你呀,也是个死心眼儿的!接了那铜板装聋作哑,安安生生继续过日子,岂不美哉?这下倒好,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往后要被人变着法儿地拾掇了。”
“我知道,”林乐钧斩钉截铁地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但是那昧心钱实在是烫手,沾一个子儿我都觉得身上难受!”
“你这……唉,罢了,一人一个活法。”
曹小明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那你眼下打算咋办?就这么一直忍着?还是豁出去一把,干脆捅给福师傅?”
桶里再次蓄满了冰冷的井水,林乐钧用尽全力转动手柄,手臂肌肉绷紧着。
“……现在还不能说。他们几个抱了团,心又黑。我若是莽撞行事,结果就是下一个阿顺。”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总之先静观其变,等一个能让他们自己露马脚的机会。”
曹小明看着他将木桶摇上来,瘦弱的肩膀都在微微打着颤,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又觉着不解,又觉着敬佩,还有一丝同为新人的兔死狐悲。
“……成吧。”
曹小明上前一步,搭上辘轳另一头,和他一同使力。
“你若信得过我曹小明,往后有要我帮一手的,跟我说便是。不过……”
他凑得更近,热气几乎喷到林乐钧冻红的耳朵上,“我再多嘴一句,咱俩往后说话,可千万得避着人!这事儿我权当没听过,你也甭叫他们看出咱俩关系走得近。记住了?”
二人合力将沉重的水桶抬离井口。
“小明哥放心,道理我都懂。”
林乐钧在粗布衣襟上蹭了蹭冻得发麻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想过要与曹小明结什么同盟,只是因为方才那句话,紧绷多日的情绪终于得了口喘息,心头密布的阴霾,也仿佛被撬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光。
暮色四合,铅云低垂。
忙碌晚饭时天上又落了雨。
灶房里热气蒸腾,正忙得冒烟。
柴房却忽然传来噩耗,窗牖没合严实,又忘了覆油布,储藏的柴火受潮了大半。
曾阿福闻讯,铁青着脸立刻将阿顺叫到灶房外。
雨声哗然,也压不住那难听的骂声一句接一句尖利地刺穿雨幕,钻进屋内每个人耳朵里。
霎时间,灶房安静得只剩下炉火噼啪与锅勺碰撞的声响,所有人都没说话,只顾将头埋下忙着手上的活。
只有林乐钧对面案台的伙夫石磊,幸灾乐祸地朝门外方向怒了怒嘴,和旁边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讥诮眼神。
隔了好一阵,曾阿福才沉着一张脸,带着一身寒气进了灶房。
阿顺紧随其后。他将头埋得很低,几乎要抵到胸口。一双赤红的耳尖在灰扑扑的粗布衣领上甚是扎眼,暴露出此刻的难堪。
林乐钧不自禁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默然取下墙上的蓑衣,肩背僵硬地垂着头,又一头扎进了后院的雨幕中。
林乐钧指尖用力,狠狠揉搓着案板上发好的面团,火从心头起。
好端端的,雨怎么会漏进柴房?
肯定是那帮人做的手脚!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杨文贵仿佛心有照应,挑衅地迎上林乐钧的目光,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曾阿福,一颗心只扑在餐食上,伙夫之间的腌臢龃龉,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除非直接将铁证摆在他面前。
可要扳倒杨文贵这老狐狸,现在手头也缺证据……
林乐钧强压下怒火,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面团在他的擀面杖下化作薄而均匀的圆片,抹上一层浓香扑鼻的五香肉馅,再合上面皮,轻轻擀平。
他一边做着,锐利的目光刀锋般飞快掠过杨文贵,还有另外几个这些日子留心观察、几乎坐实与其勾结的伙夫。
林乐钧眸色渐深:
想要理清香厨堂的烂账,只能从阿顺身上查起。
又是一夜风雨未歇。
翌日晌午,趁着众人围聚在伙房打叶子牌,林乐钧贴着墙根,瞅准时机影子般地迅速潜去了后院。
昏暗的拆房内,阿顺正佝偻着背,站在雨后木柴散发的潮腐气中,费力地将受潮的柴禾摊开晾置
听到有人靠近,他停下动作,眼神警惕地向门外看去。
林乐钧脸上堆起和煦的笑意,轻声道:“……阿顺哥,忙着呢?”
看清来人,阿顺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瞬,眼里的警惕却并未完全消散。
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柴禾,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低哑干涩的声音。
“……啥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