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集贤堂,山长斋院。
池塘如镜,倒映着天边半轮残月。几株红梅依岸绽放,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凉亭内,一座精巧别致的红泥火炉上正烹着茶。火光微动,给亭下凝重对坐的二人覆上了一层暖色。
“……你此次离京,急流勇退,怕是并非失格谏言生起祸端吧?”
吴尚博说着,提起陶壶,给谢钰杯中添了些沸水。
听他如此发问,谢钰倒像是意料之中,神态自然地拿起茶盏,吹了一下浮动的茶叶。
“山长何出此言?”
“哼,我一介老夫子,日日赋闲教书,根本无心过问庙堂之事。”
吴尚博皱起眉头,语气夹着一丝忿意,“你此番来书院避难,我也只当是为旧友照看小辈。旁的便罢了,但总要知道,你小子究竟是惹了哪些人,才给自己惹来了这些杀身之祸?”
谢钰啜了口茶,目光投向院落中的红梅,淡然应道:“山长心中,不是已然有了答案吗?何必再问我这些。”
见他如此漫不经心,吴尚博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出来。
这小子从小就犟,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任谁说都不管用。
而他师长叶潜,偏偏是个淡泊性子,一贯放任其自流。
若是做得错了,只在事后过问一句,再略施以点拨。长久下来,便给他教养成了这般恃才傲物、一意孤行的性子。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学生,吴尚博也不好直接管教。
他牙关咬紧忍了半晌,终究按捺不住,怒然一拍桌案。
“好哇!韦伯诚这小兔崽子,满嘴竟没一句实话!骗我说什么——你是因为上谏,言辞激烈惹恼了在朝文官,他们才合起伙来要将你逐出翰林院。还骗我说你被谢氏旁系占据了祁州老屋,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只剩下书院这一条退路!”
吴尚博盯着谢钰忽然顿了一下,压了些火气,一本正经继续道:“我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知道你?你这孩子,除了倨傲一些,骄矜一些,平时说话嘴巴不饶人一些,总是个会审时度势、懂得为自己筹谋的人。哪能让自己沦落如此地步!”
这一席话,先是指桑骂槐,后是夹枪带棒,谢钰却面色不变,一点没恼。
他眉梢挑了挑,道:“嗯……祖屋被占确有其事。不过我也无心争取,更不便现身。况且伯诚知道得也不多。他只知我被五皇子追杀,并了解其中缘由。”
吴尚博冷冷哼了一声。
“那便是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哄骗我这个老头子了?早知道你招惹的人是五殿下,我早就传信圣上,让他瞧瞧那个本该葬身火场的苏怀誉,现如今可是活得好端端的!”
“吴山长今早才祭拜过先师,入夜就要给他在世唯一的学生治一个欺君之罪了。”
谢钰垂眸,沉沉一叹:“唉,可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少来这种戚戚之态!”
吴尚博根本不吃这一套。凝眉又道:“五皇子今日在祭礼上的反应古怪,恐怕已经有所怀疑。”
“也在意料之中。”
谢钰夹起一块新炭,丢入小炉中。听着木炭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顿时被火舌分为两半。
“他早知我是金蝉脱壳,假死离京,这才派人一路追杀,不过未能得手。眼见着刺客跟丢了人,又在祁州地界,自然会疑心我来了露华书院。”
话到此处,谢钰眸色渐深:“……不过此番,他未必能下手,也未必有本事下手。”
吴尚博不解:“这是为何?”
谢钰淡声道来:“其一,明面上我虽已‘身死’,但这死尸手里究竟攥了他何等把柄,离京时又交付于何人?他一概不知。”
“其二,书院戒备森严,守卫众多,周惟根基远在京城。祁州偏远,他从未在此布局。依他缜密的性子,未得确信之前,断然不敢轻举妄动。”
“其三,谢书办这个身份,在祁州既有出身根系,又手握山长聘书。书院之中,满堂不是身份尊贵,就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无数双眼睛盯着,纵是当朝五皇子,想要一个活生生的谢书办销声匿迹,亦并非一件易事。”
吴尚博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有些疑虑。
“虽是如此,也保不准他会生出什么毒辣心思。我先加强书院的守卫,再给你安排几个暗卫随行保护。”
“有劳山长费心。”
谢钰向他作了一揖。
“话说回来——”
吴尚博端起茶杯吹了吹,“你来书院也有几日了,平日里吃穿住行可有什么短缺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提。”
“承蒙山长照顾,学生诸事周全。”
谢钰垂下眼帘,看到炉旁烘烤的红枣。忽然又道:“不过……学生确有一事相求。”
——
凉亭对话稍早之前,天刚黑不久。
戒严甫一结束,林乐钧便赶回了香厨堂。
此时灶房内已是冰锅冷灶,只剩下几个伙夫正在清扫。
一见林乐钧进来,其中一人便阴阳怪气吆喝起来:“哟,这不是林小师傅吗,怎么舍得回咱们灶房了?”
另一人随即将手上抹布一丢,附和道:“哎,难不成是藏书楼的墨汁味儿比香厨堂更好闻,让你躲闲躲了这么一整天!”
“今日备宴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连你影子都见不到,如今活都忙完了,你倒知道回来了。”
林乐钧目光一扫说话几人的脸——他们平日里都是软弱性子,对上杨文贵一伙人通常是说一不二的。
昨晚协助点书事,谢钰早已差人通报过曾阿福。这几人此刻分明就是挑软柿子捏,把被迫留下打扫的怨气统统发泄在他身上。
想起方才从法理斋出来,谢钰本还念及他在香厨堂的处境,还劝他在法理斋多留几日,等到石磊一事在山长面前分明了再回去。
林乐钧却婉拒了。
不知怎么的,只要身处露华书院,每次呆在香厨堂之外的地界,他就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心慌。
而且也不好意思再留——那日李虎故意戏侮的那两句话,确实令人如鲠在喉。谢钰毕竟刚做书办不久,若是再被人传说什么不好的流言,对他影响可就大了。
“今日书院各处封门,我出不去,只好留在法理斋帮忙清点书目。师傅们备宴辛苦,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开口便是。”
一连忙了好几天,林乐钧懒得同这几人再呈口舌之快。
为首的伙夫听了这句,却继续不依不挠。
他眼睛一瞪:“同样是去救书的,人阿顺昨日就回来看柴了。你咋……”
“一群驴球马蛋!活儿还没干利索,老子在后院就听见你们吊着嗓门一阵鬼叫!”
正在这时,曾阿福从灶房门后气势汹汹走进来。
那几人见状,立即缩起脖子噤若寒蝉。
瞧见旁边杵着的林乐钧,曾阿福又恶狠狠用眼将他上下剜了一番。
“自己厨堂的活都堆成山了,还上赶着给外头的人擦屁股。怎么,出去搬了几天书,还真当自己是藏书楼的体面人了?”
听闻这句,林乐钧忽然严肃起来。
“福师傅既然将我借调出去,我便代表着咱们香厨堂的脸面。做事自然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若是消极怠工了,怕是山长会觉着师傅调度不当,还给外人落下个坏名声。”
他上前一步挺了挺胸,抬头迎上曾阿福的目光,“福师傅,我就是个小伙夫。不管外头再好,在书院里我的位置也只有香厨堂,断不会起二心的。”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戳在曾阿福的心坎上,竟让他极其罕见地愣了一下,和林乐钧小眼瞪着大眼对视了片刻。
最后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成什么事?还代表厨堂脸面呢,风稍微大点都得摔一个倒栽葱。回屋歇着吧!”
“哎——”
林乐钧答应一声,转身回了伙房。
外人皆道这曾阿福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便是山长来了也要忌惮他几分。
但林乐钧自从被打发去烧火,每日除了没完没了的劳役,就是旁观旁听杨文贵和曾阿福的相处,渐渐也摸清了这二人的关系脉络。
曾阿福凡事以香厨堂、或者说自己的脸面为至高准则。
做出的任何决定,都绕不开“露华书院唯一管事厨司”的荣辱得失。
对外尤其好争面子,书院所有斋院讲堂,都必须以香厨堂为先。
只要围绕这三个中心,绕着弯地表达需求,曾阿福通常都会不否决。
而且他从不下山,识字也不多,采买记账的活一直下方给伙夫们去做。
杨文贵正是因为早早摸清了福师傅的脾气,才成了他手底最受重用的伙夫,人前巧言令色,人后中饱私囊。
倘若曾阿福没有个御厨父亲,也没有和前任山长的这层关系、被人力保着坐稳香厨堂第一把交椅——依照杨文贵这种卑鄙秉性,怕是早就设计将他挤下这厨司位置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根深蒂固的关系户,另一个则是趴在水牛身上吸血的蚂蟥,倒也是对绝配。
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袁夫子,能尽快将那日在食堂所闻所见上告山长了。
想到这儿,林乐钧又皱了皱眉。只是……吴山长事务繁忙,也不知他会把伙夫之间勾心斗角的琐事放在心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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