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这物。”
“我认得它薄。”
“我认得它贴在案上不动就像一片鱼鳞。”
“它能做什么。”
“它能做垫。”
“把热盏放上头,它就不打滑。”
“也能当小簟放在盘底,隔出一丝气。”
“让底不出汗。”
容霁安抬了抬眉。
“你手里拿它做过这个。”
“我手里没拿过它。”
“我只拿过铜钱。”
“铜钱也能垫。”
“那是穷的时候。”
容霁安看她笑了很轻的一下。
他也不问她“穷”的旧事。
他把另一只像半枚月的铜器推近她一寸。
“此物何用。”
叶绾绾俯身看了一眼。
铜弧内侧有一道细细的槽。
槽里存了一点干掉的油。
她用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弧。
“用来滤油。”
“你们若把它翻过半指,槽就能接住浮油。”
“油先走弧,再走嘴。”
“嘴就不脏。”
她抬头。
“若用错方向,油会回锅。”
“回锅就旧。”
“旧就苦。”
容霁安“嗯”了一声。
他很少在别人的话后面接这个字。
他把那只像葫芦的铜壶轻轻一摇。
壶腹里有水声走了一圈。
“这壶呢。”
“温汤。”
“要在炭火边立一尺远。”
“别贴火。”
“贴火就腥。”
“离火一尺,汤面会起一层薄薄的雾。”
“雾是好东西。”
“能把嘴里的刺软下来。”
容霁安忽然笑了一下。
笑意在眼尾压平了一道纹。
“你嘴里刺多。”
“我嘴里刺多。”
“我胃里刺也多。”
她把袖子里的小旗往上提了半寸。
旗杆磨到她的腕骨。
她轻轻换了个位置。
容霁安看着那只袖子。
“你袖里是什么。”
“旗。”
“做什么的。”
“点菜的。”
“也用来挡嘴。”
“你挡得住?”
“挡不住。”
“那你带它来做什么。”
“我忘了拿出来。”
容霁安似笑非笑。
“你今日随口太多。”
“我今日随口够了。”
“我还想喝甜汤。”
他看她手里的小盅。
盅壁上还结着一圈薄薄的雾水。
他忽地问。
“你可知道朕为何问这些。”
“圣上在意膳房。”
“圣上也在意口腹里的安。”
“你们御前比我们小厨房多一层怕。”
她没抬头。
她的眼睛落在盏沿的水珠上。
水珠往下滑了半指,挂住了。
容霁安的指尖在茶盖上再扣了一下。
瓷盖与盏口又摩出一个“叮”。
他没有提“母后”的旧事。
他只是把茶盖轻轻放在一旁。
“你说话与寻常不同。”
“我只想着吃得安。”
“我不想着比人安。”
“你不想比。”
“我不想比。”
“有人逼你比呢。”
“我就把锅搬走。”
容霁安看她把“锅”两个字说得很稳。
仿佛她手边真的有一口锅在呼吸。
他不继续问那句“谁逼”。
他把石榴盘又推走半寸。
“前日大宴。”
“你救了场。”
“我救了我的舌头。”
“我看到了你的手。”
“是细的。”
“但动作很稳。”
他顿了一下。
“朕问你一件小事。”
“圣上请。”
“昨夜井边。”
“有无外人动过。”
叶绾绾的眼很静。
她嗅到他话里一丝锋。
她装作没听懂锋。
她把盅口朝里收了一点。
“井风大。”
“钥匙冷。”
“我手冷。”
“我回屋煮了盐柠。”
容霁安看她不接。
他没再追。
他把那片井字铜叶翻了个身。
铜叶背面那道井字在灯下挪了一下光。
他把铜叶又轻轻压回去。
“今日膳房自查。”
“钱尚宫回话。”
“你所言,大致属实。”
“属实也好。”
“他们下回别把麻袋放墙边。”
“别把门留一指。”
“别把筛子缝当成眼。”
容霁安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笑像落在铜器上的水珠。
“你记仇不记人。”
“我记味。”
“我记盐。”
“我记火的声。”
“我不记谁是谁。”
他把茶盏端起。
他把盏盖在盏口上转了一圈。
盖沿与盏口摩出来一圈细细的鸣。
“你可愿……”
“你先别愿。”
“你先听。”
叶绾绾觉得耳根烫了一点。
她把手背贴在袖里小旗上。
她听见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慢。
“以后。”
“若御膳房有事。”
“准你来回话。”
盏里热气在此刻往上一冒。
她吸了一下鼻尖。
杏仁香淡了。
“回话是说话。”
“说话会累。”
“我喜欢吃。”
“也喜欢睡。”
“我不喜欢累。”
容霁安把盏放下。
盏底在案上“嗒”了一声。
“你不愿。”
“我不敢说不愿。”
“我只想先回去喝完我的甜汤。”
容霁安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里没有逼迫。
他只是点了一下头。
“去。”
“把你的汤喝完。”
“朕再问你一件。”
他又停了一息。
那一息像是把盏里的热气收住。
“那枚秤砣。”
“你还收着。”
叶绾绾指尖在袖中摩了一下那一截红线头。
她把眼睫压下去。
“收着。”
“红线紧。”
“未拆。”
容霁安“嗯”。
他没有解释他何以知她有那枚砣。
他也没有问那红线头打哪里的结。
他只是把案上的半月铜器轻轻推正。
“下次用它滤油。”
“别再让油回锅。”
“别让旧味上来。”
“我让旧味睡下去。”
她把这句话说得像哄孩子。
内侍在门外低声一咳。
风从门缝里挤了一指进来。
风带着廊下桂叶的甜。
叶绾绾把小盅抱在掌心里,向前一步。
“臣妾告退。”
“准。”
她退出两步,再转身。
她听见盏盖轻轻一扣。
那声音像她小厨房里风炉上的小勺碰了锅沿。
她把眼抬起来。
她看见案侧那几只铜器在灯下沉着。
那片井字铜叶躺得很平。
她心里忽地像被秤砣压了一指。
她又把心里的砣挪回中间。
就不偏了。
……
门外光线比屋里热。
小荷在槐树下踮着脚等。
她手里捧着空盅,盅底还烫。
“娘娘。”
“嗯。”
“圣上说什么。”
“说我以后可以回来讲话。”
小荷张口合口。
“那是好事。”
“是麻烦。”
她把盅拿过来,把盅底贴到手背上。
热把她手背上的那点凉驱走一线。
“走。”
“回去喝汤。”
小荷想笑又不敢笑。
“娘娘遇上皇上,还记得喝汤。”
“我只记得喝汤。”
她们往回走。
廊角一阵风挤进来。
铃在檐下连响两下。
“当。”
“当。”
小荷忽然想起什么。
“娘娘,御书房里那片铜叶……”
“你也看到了。”
“它也刻井。”
“井到处都有。”
“它薄。”
“薄容易塞缝。”
“塞哪个缝。”
“你猜。”
小荷苦着脸又被逗笑。
“娘娘,您回去还做甜汤吗。”
“做。”
“今天多放一指盐。”
“盐柠?”
“盐和柠各半。”
“把口里的旧话洗掉一点。”
小荷小声“噫”。
“娘娘也怕旧话。”
“旧话黏牙。”
“黏牙不好睡。”
她们穿过两重影。
小厨房的门一推就开。
风炉里火还安稳地呼吸。
银秤安在匣中。
钥匙串挂在门钩上。
那片铜叶被小荷小心塞在旗影下没动。
叶绾绾把外袄一搭。
她先去洗手。
清水里有一丝盐。
她把指腹搓过指缝。
“甜汤热一热。”
小荷应一声。
盅底在火沿上舔了一下。
“嘶”的声轻。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插回案角。
旗面挡了一指灯光。
她把银秤匣子拉近。
她把那枚缠着红线头的秤砣捧出来。
红线打的结很实。
结口处压出一小道斜纹。
她指尖按了按。
结没有松。
“明早拆。”
小荷“嗯”。
“今夜睡前吃什么。”
“芝麻饼半枚。”
“红薯一口。”
“盐柠一盏。”
“我给您加两条柚皮。”
“别多。”
“多了我梦里会嚼。”
小荷笑得眼都弯了。
风从窗纸边沿掠过去。
窗纸颤了一下又安下去。
门外廊心传来两声极轻的脚步。
像有人贴着墙走。
叶绾绾没有回头。
她把盅端到唇边。
她把那口甜汤慢慢压在舌背。
杏仁在喉间化开。
她背后的小旗微微抖了一抖。
风炉里的火像听见她喉咙的动静,又往上贴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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