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没有阻拦她,我停下车看着她问:“你能行吗?”她太脆弱了,我甚至一度怀疑田里自己长起来的野草都要比她顽强,但她又是如此的顽固,立在那里像是一棵树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形容是否准确,但在当时我心里一面可怜她的弱小,一面被她的固执所吸引。她曾经在哭的时候自述,自己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但她还是这样活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说:“不是这样的。”
我有好多好多话相对她说,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她。我真想这样的日子永远都在,我骑上车带着她,我们一直在路上,不去想所谓的目的地,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我想对她说的话,可以说到地老天荒,我们的车可以骑到海枯石烂。
可是不行,她不能和我走到一起,甚至连说话都要避开人。她是有夫之妇,我不能连累她。
她站在原地,我骑车远去。我没有回头,她也没有看我。
午时,我带着阿爹亲手写的信走到知青柳远那里。他看了信后没说什么,只是要我留下来吃了午饭才走,顺便等他写好回信,再由我带回去。
我没拒绝。吃饭时,他向我聊起了大哥,他说等他回了北京第一时间就要去找大哥吃酒。我咬了咬筷子说:“大哥不会喝酒。”
柳远哈哈笑了起来:“你跟老师在信里写得一模一样。”
柳远到衡山村后曾经一度萎靡,有一日他在山上遇到了教学回来的阿爹,阿爹送了他几本书,还对他说了些我不知道的话,之后柳远就叫阿爹老师了。
他问我:“你想不想去北京?”
我摇摇头:“不想。”
他问:“为什么?你大哥在北京日子过得可好了,你就不想去?”
“没意思。”
北京没意思,在大哥寄来的书信里我已经看过北京的样子了,没意思。我不想去,我宁愿日日窝在村里也不要去那里,而且我想……
想什么我不能说,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连阿娘也不能说。
他笑了笑说:“你爹想让我带你回北京,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去。”我说得很笃定。
那个时候我想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去北京的,我要留在村里守着阿爹阿娘,我还要继续去河里看水是怎么流的。
柳远不再说话,他大概也清楚这些话不是我说了算的,于是又不再纠结了。他转而问起我最近在读什么书,一听他这话,我头立马痛起来。
我真是一刻也听不得书字。
我匆匆吃完饭,催他赶紧把信写了我好回去交差。他没说什么,把写好的信给我,我出门时,他说:“去北京的事情你好好考虑考虑。”
我骑上车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说:“知道啦。”
我没有马上走,反而在村子里转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摸着自己有些快的心脏,我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紧张。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这就是期待遇见。
在经过一个转角时,我听到了非常大声的骂人声。我循声推着车过去,就看到一个女人被人赶了出来。女人身上整洁的衣服已经便得凌乱,她狼狈不堪地蜷缩着。不断有人在骂她,踢打她。
那是阿水。
我站在巷子里捏紧了车把,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他们全打一顿。可我还是不能,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阿水受难。
阿水,阿水。
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没有用。我不是神佛,不能救她出苦难。我也不能离她太近,阿娘说过我会害死她的。
四周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了,他们站在自家门口上三三量量地聚在一起,对阿水指指点点。阿水的苦难变成了他们的笑料。
那些人打过了瘾就关门回屋了,最后一个女人在屋外徘徊了很久。她扶起阿水,然后驱散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但在阿水抓住她的袖子时恳求地看着她时,她还是狠心把阿水推了出去。
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要再想着回来了。”
阿水孤立无援,她心如死灰地走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想拉住她,但我不敢。
阿水一个人走,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发现这不是回去的路,我也没有走过这段路,不知道是往哪里去的。阿水走出人群,走出村子,她来到一条河边。
我怕她想不开,赶紧跑上去拉住她,这一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狗屁的贞洁避嫌全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阿水不能死。
阿水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你不能死。”
阿水说:“我不死。”
她躺在河岸的石头堆上蜷缩着身子,不说话也不看我。我守在她的身边,时刻准备着一有不对就拉住她。
过了一会,她问我:“刚刚你都看到了?”
我说:“看到了。”
她一下崩溃大哭起来,明明之前被许多人打时,她都没有出过声,现在却被压垮大声哭了起来。
我递给她一张纸,她没接。
她哭过后从包里拿出了一颗糖,是我给她的那颗。
糖果的包装是玻璃纸,闪闪地发光。阿水把它举起来放到太阳下,纸张和阿水的眼睛一起璀璨。她说:“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糖,舍不得吃。”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第一个送我东西的。宋叙白,你是个好人。”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一颗糖而已,等回去后我就给大哥写信,让他给我寄很多糖回来,我全都给你。”
阿水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糖。”
“那你要什么?”我问。
她说:“面子。”
我不明白阿水的意思,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她是不想我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阿水告诉我她想做一个人,一个体面的人。不用有很多的钱,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好。她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在丈夫家被丈夫打,现在连娘家也不认她了。她觉得自己不像个人,甚至连头牛也不如。至少她的父母不会把家里那头老黄牛卖掉,但会仅仅为了十块钱而卖掉她。
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侧,我隐隐感觉到她心上有洪水走过。阿水心里的堤已经摇摇欲坠,可是我不想她决堤。
前些年村子里发了大水,整座村子都被淹没。村子里那座河堤被冲垮,阿爹告诉我这叫决堤。那时候我站在山上看到许多人在水里消失不见,一场洪水死伤不计其数。那人呢,如果一个人决堤会怎样?
没有人会给我答案,但我自己就知道答案。
一个人决堤会死。我不要阿水死,我不想她也决堤。
我问她:“你想离开李荣吗?”
阿水点了点头:“想,做梦都想。但他要我爹娘把钱还给他才肯放过我,他们不会拿钱出来的。”
阿水又哭了起来。望着她的泪我咬咬牙说:“我给你钱,你拿去给李荣。离开他后,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里。要是想嫁人你就找个对你好的人,不想嫁人就自己找点生计做吧。”
她坐起来看着我哭:“我不要你的钱。”阿水摇着头哭,泪比我见过的所有雨加起来都大。她说:“我不要你什么,我宁愿去死,也不要你的钱。”
我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拉住她的手,我轻轻地靠在她的手上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水使劲摇头,但她不挣开我,她的手反握住我。
“答应我,活着。”
阿水不肯,她哭着脱开了我的手,往河里跑去。她在践行她的话,宁愿去死也不要我的钱。
我往前跑去,抱住她的腰。我也哭了,我对她大吼道:“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她站在河中间,河水淹过她的大腿。她摇摇欲坠,我抱着她心也碎了。
阿水,太瘦弱了。她瘠薄的背脊骨烙得我胸口痛,脆弱的骨头仿佛我一用力她就要散了。
我埋头在她戳人的肩膀上哭,我叫她的名字,宋堤。
我说:“你走吧,离开这里吧。”
阿水,忘掉所有的痛苦,开始新的生活吧。你会有一座属于你自己的房子,闲暇时你可以喂喂鸡遛遛狗,总之,你会好好地活着。
阿水,不要决堤。
她哭累了,躺在我的怀里一抽一抽地。她不再寻死,我也就默认她同意了我的提议。
下午回去的时候,她在前面走,我推着车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我能一眼就看到她,她也不会因为我而受非议。
路上遇见几个人看我推车都问我怎么不骑车,我就叹口气说车没气了,骑不起来。
晚上阿爹回来还特意看了眼车,他听人说我家的自行车没气了,但他明明上午出门前才给我打了气。我装作无辜的样子跟他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这老古董就是经不起折腾。”
阿爹怀疑车胎破了,第二天推着车去修。但打上气居然又不漏,回来他就跟我说真是怪了。
我没有管阿爹的自行车,我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凑钱上。
我把这几年的压岁钱全翻了出来,拼拼凑凑地还是差五块钱。于是我又给大哥写信,让他给我寄点新鲜玩意回来,我好拿去卖给村子里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孩。
等大哥回信的日子里,我开始日日往外跑。我找了份工作,给隔壁村的打铁铺锤刀。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去,然后步行到铁铺,天边出现第一缕太阳的时候,我已经扛着和我差不多重的锤子开始打铁了。等到太阳落山,我就慢慢走回去。回去匆忙刨两口饭,就累到在床上不想动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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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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