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大梁朝百官朝会之地。
苍穹之下,太和殿如一头蛰伏的金龙,在秋日清冷的晨光中吞吐着威严。
大殿中央,红紫官袍中突兀的一抹粉,闻妍跪在下方叩首领旨。
这是闻妍穿越来的第五年,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她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用鲜血与满腔的不甘,让自己在这禁锢她咽喉的世界得以稍稍喘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今有扬州民女闻氏,讳妍,秉坤德之厚载,怀璇玑之□□……去岁疫疠横行…尔深明医理,参详古今…亲制药饵,巡诊乡闾,活民数以万计,功莫大焉。
又闻尔究稼穑之术,改耒耜之式,察水利之要,开沟洫之利…
凡此种种,皆显经世之才、济物之心。
今特破格敕封尔为乐昭郡主,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准乘七宝翟舆。昭德殿前设巾帼柱,镌尔功绩以垂范后世。”
年轻的少帝在掌印太监念完旨意后,亲自起身,走下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漆云龙纹宝座,道:“平身。”
他的眼尾微挑,墨色的瞳仁里是一圈琥珀色的光晕,仿佛暗夜里的孤星:“乐昭郡主的郡主府还在修缮中,现下还是先暂居宫内,皇姐可是很舍不得郡主的。”
他话里透着亲昵,当着文武百官和垂帘听政的长宁长公主的面,毫不掩饰。
“哦对了,先前监督郡主府修缮事宜的工部侍郎因贪墨无度,革职下狱。朕听闻户部侍郎宋大人博学多才、少年状元,想来主管郡主府工程事宜也是得心易手的。”
顺着少帝的视线,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那站在百官前列、长身如玉的户部侍郎宋鹤言,如今最年轻的正三品,因户部尚书之位空悬多年,故其又兼任内阁大学士。
他一身绛紫官袍,象征着三品徽记的孔雀羽翎补子缀于前胸与后背。头戴乌纱帽,面若冠玉,持身中正。
眉形如墨剑,斜飞入鬓,更衬出几分冷冽,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年少成名,十六状元,早年翰林侍读,后调任御史,功绩斐然擢升户部侍郎、入内阁,又是英国公的世子,谁人不说一句宋大人清正俊朗、名权在握?
但督管郡主府修缮简直就是大材小用,众人纷纷思绪万千,看来太后一派和长公主这边是斗得越来越火热了!
当今太后是英国公的姐姐,就是宋鹤言的姑母,但少帝并非太后所出,而是已故的镇北王胞妹的幼子,如今摄政建国的长宁长公主是少帝的亲姐姐。
先帝病逝时下旨让长宁长公主建国摄政,年幼的少帝登基,太后怎么可能肯?只是那日京城外的镇北军让她铩羽。
不管他人如何所想,宋鹤言低眉垂目、出列行礼:“臣领旨。”
“有卿在,朕放心。”
弱冠之年的少帝笑笑,意味不明。
闻妍站在少帝的身旁,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宋鹤言拱手躬身行揖礼。
那个口口声声说她不过是个扬州瘦马出身,便是做他的妾也是抬举的人,此刻在行揖礼。
刚穿越来的时候,她不懂这些国礼、家礼的,直到那一道道杖刑打碎她的天真、碾碎她的无知,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学、战战兢兢地活。
宋鹤言啊宋鹤言,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肆意打骂、肆意羞辱的牲畜!
从前她跪于冬雪之中,抬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在他们的眼中,一个扬州瘦马出身的卑贱女子,能够成为世家大族的丫鬟,已是莫大的幸运。
“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身边侍候。”
“你既然跟了我,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用了。古人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叹琼花落英之态,落处响簌之美。你以后便叫琼簌。”
那时的宋鹤言还是在淮南一带出任巡盐御史。
闻妍那时候是不喜的,虽然他整顿盐商、除奸佞判贪官,可是他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穿了她天真可笑的自尊。
如果她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如果她真的是奴籍的扬州瘦马,或许她会感恩戴德,觉得自己有了个好去处。
可是,她不是!
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闻妍,是父母取的。闻妍闻妍,父亲希望她博文强识,看世界之大,也明自然微观之美;母亲希望她听闻美好,铮铮向上、知生命爱生活,独立而自由!
宋鹤言从来没问过她是谁?她叫什么?她来自哪里?!
在他眼中,她只是一朵美人花,漂亮却带着刺,是贵公子一帆风顺生活里的调剂品,也是可有可无能随意丢弃的玩物。
她不愿意!她不甘心!
她是生长在红旗下、人人皆可接受教育读书识字的时代,学语数英物化生史地政。她曾留学海外专研生物科技,也曾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她去过南美的原始森林,爬过高耸的山峰云巅,她曾在直升飞机上看过南极冰川,也曾潜入海底感受海洋的呼吸……
她是她自己,是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闻妍!
如果这场穿越是她的命运,是她的必然,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做一个笼中鸟、金丝雀!
那时的宋鹤言说:“待我们返京,我们一起去祭祖,见我的族人,正式办纳妾文书,以后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他好像觉得他自己很喜欢她,迁就她,偏爱她。
但对闻妍而言,这一切都好荒唐。
和他在一个空间里,她只觉得窒息!
***
“咳咳…”
马车之上,宋鹤言握拳抵在苍白的唇齿前,但越是压抑,那股翻涌之息越是猛烈,他止不住地咳嗽。
他还穿着早上的朝服,只是神色不似上朝之时,他的眼中是疲惫和阴霾。
宋鹤言下朝之后就去了乐昭郡主府勘探了一番,位于皇城东北隅的郡主府,离皇宫是近的,巷陌宽广、闹中取静。
想来,她……该是喜欢的。
“世子,快些喝药吧。”
安絮将热好的药拿起,试了试温度,发现已是适宜的温度,她内心焦虑,世子真真是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身子,疠气刚刚好,便去上朝了,上朝也罢了,还去督查那正在修缮中的郡主府,这寒风里吹着怕是又要反复了。
“陛下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世子去管这档子事儿。”
“慎言,那是陛下亲封的乐昭郡主。”
宋鹤言神色淡淡,但眸中透着寒意。
安絮见状,再不敢多言。
那琼簌,也就是现在的乐昭郡主,先前也不过是一个丫鬟,还是个逃奴。世子待她那么好,居然叛变到长公主那一派去!
长宁长公主祸乱朝纲,年幼的陛下被长公主当作傀儡,国库被她挥霍大半,要不是有世子在,南边的反叛军早就打过来了!
琼簌居然恩将仇报,投靠到长公主那边去,安絮愤愤不平,就算现在是乐昭郡主了又怎么样,像长公主这样玩弄权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的女子,自大梁开国以来都没什么好下场,先皇后就是个例子!
宋鹤言靠在马车上,将安絮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琼簌……
不,应该叫她闻妍。
宋鹤言回府后,在书房中拿出那道纳妾文书:
【立纳妾文书人:英国公府世子宋鹤言,兹因中馈乏人,侍奉需员,今纳琼簌入府为妾。
女:琼簌,系扬州奴籍,年方十八,自愿入府侍奉,恪守妾室本分。
依礼纳聘赐予:锦缎、金银头面、纹银、其余钗环用物若干。
见证立约:1、琼簌入府后,需谨守家规,敬奉主母,勤勉侍主,不得恃宠生骄。2、 所生子女皆为嫡母名下,归宗族所有。3、世子需保障其衣食供给,按月拨付份例。4、若犯七出之条,任凭家主发落,不得异议。】
这份纳妾文书是他从扬州回京后拟的,他本人的签印和家族宗祠的印鉴都赫然其上,只有那需要她画押的地方一片空白。
她不同意,她是这么说的。
拒绝得干脆,不留余地,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哦,他加倍地折辱了她。
“那么,乐昭郡主,我拭目以待我们的结局。”
宋鹤言将这份文书靠近点燃的烛火,看着火舌把它吞噬殆尽,火光之中再次闪现今早见着的容颜。
不得不承认,她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给他带来惊喜。
不管是初见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瘟城相守,亦或是今日她一袭樱粉色云锦宫装,象征郡主之尊的蹙金盘螭补子在行走间流光隐现,下垂双佩,佩玉轻鸣,步态从容在大殿之上。
进殿而来到叩谢领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一眼,即使他就站她几步之外。
直到那年少的帝王点他修缮,他行揖礼时,她的目光才落到他的身上。
“别想离开我……”
同为男子,宋鹤言不会不明白少帝看向她的眼神,那蕴含子啊眼底的占有欲,好似一面镜子,让他顷刻间明白了自己的**。
鸟儿总会不甘于在笼子之中,向往外面的天空,却不知道隐藏在外的危险,只有吃了苦头,才会心甘情愿回来。
没关系,想要做一个合格的猎人,就需要足够的耐心。
忽有北风吹来,敞开的窗扉让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宋鹤言的侧脸讳莫如深,眉眼依旧清冷,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与这俊美皮囊截然相反的暗潮。
风吹动了原本摊在案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她垂眸站立在樱花树下,眉眼低垂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好像想要遮住所有可能泄露心事的眸光。
鼻梁秀挺,唇瓣是淡淡的樱粉色,唇角微微上扬让原本隐藏的酒窝显现。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再无多余饰物,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服饰却更加清雅脱俗。纤细的手指逗弄着怀里的小白兔,整个人宛如怀中的小白兔一样温顺、无害。
宋鹤言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人的脸颊,动作温柔但眼底的疯狂不加掩饰,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褪去温润的假面。
他知道,闻妍从来不是乖巧的,但他总希望她能乖一点、再乖一点……
“姓闻名妍,阿妍……”他低声呢喃,似叹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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