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花灯、猜灯谜、逛夜市,身边有她的恩人相伴,琴姬在梦里过得很舒心。
天色将明,她缓缓睁开眼,头顶挂着淡紫色的纱帐,桌上瓷瓶插.着一枝花,再远一些,昙花凋谢,白兰怒放。
没有她的恩人,没有抱在怀里的奶猫,从梦境走到现实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缓过来,也沮丧了很长时间。
心情低落,梦在最暖心的时候中止,好比到嘴的冰糖葫芦刚要咬下一粒,蘸了糖浆的山楂球自己掉下来,骨碌碌滚在地,看着它染了脏,哪怕放着不管再去咬下一粒糖果,总觉比先前的欣喜少了一分,然后遗憾多了一分。
闭上眼重新回味那个梦,琴姬眉梢带笑,羞赧地将头埋在被衾,捂着脸,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烫。
好在是梦,否则她都对着恩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呢?太难为情了。
不过……和阿景游玩的感觉相当不错。
她得意地翘起了脚丫,眉眼流露着少女的单纯明朗。
花红柳绿早早端着清水守在门外,听到内室传来响动这才叩开门,走进去放下手中各样物什,老老实实秉持本分不敢多看。
琴姬一身刺绣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发丝未干,发尾带着潮气,显然沐浴不久。
人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宽广的衣袖滑出一段秀白纤细的手腕,肤如凝脂,指甲盖都是健康淡粉的颜色。
望着铜镜内媚色缭绕的那张脸,她不满地拧了眉,顷刻面上恢复素日的冷清。
她大抵是很喜欢很喜欢恩人了,以至于眼尾的媚泄露了她不可与外人道的情思。
方才的模样适合舟舟,不适合琴姬。
舟舟姑娘可以在梦里对着情人一身媚.骨极尽撩.拨,然而换了琴姬,琴姬不能教旁人看去她动.情的娇态。她还不想自作自受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梦是好的,梦中人更是好的,但她不能忘了现实是怎样逼人如履薄冰。她暗暗提醒自己,再谨慎一些、聪明一些,几息之后,那股子冷寒凝在眉间,气势愈甚。
琴姬烦闷地舒出一口长气,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样活着远不如在梦里痛快。
花红柳绿搞不清她到底为何烦心,越发小心谨慎地伺候在旁。
天气炎热,还没到正午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叫不停,莲殊不知发的哪门子疯,从蝉鸣的第一声起,吩咐人去树上捕蝉,捕到了打死不说,还想砍了院门前长了八十年的老槐树。
动静闹得不小,都闹到琴姬眼皮子底下了。
琴姬住的院子不大,却也称得上明净清雅,别有一番妙趣,庭院一棵生长百年的梨树,到了花开的季节格外好看。
她院里果树众多,梨树、桃树、葡萄树,错落有致,为这座住处点缀了明媚鲜活的生机。
梨花白,桃花粉艳,葡萄树结了串串深紫色葡萄看起来赏心悦目。琴姬爱惜她小院的每一砖一瓦,是以当仆从苦着脸扛着柴刀说要砍掉那棵梨花树时,她怀疑莲殊脑子有毛病。
她在自家院闹翻天琴姬都不在意,可伸手管她院里的事……她冷笑:这算什么,被拒绝了恼羞成怒,拿她好好的梨树撒气?
被她一言不发盯着,仆从两股战战,琴师美则美矣,奈何太冷,清寒寒看你一眼,一般人怎扛得住?
“你们回罢。”
“是。”
五大三粗的仆从扛着柴刀怎么来的怎么折返,莲姑娘是四才女之一,琴师还是四女之首呢。听谁的不是听?有交代就成。
人走了,过了没一刻钟,莲殊登门。
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夙夜未眠,唇瓣没多少血色,见了琴姬她讪讪一笑:“昨夜没睡好,这些下人听风就是雨气话都当真,扰你清静了。”
两人隔着道木门,门敞开了一扇,琴姬冷冷看着,不搭话。
以前做朋友的时候莲殊来了她要沏茶倒水守待客之道,如今不是朋友了,那就是妥妥的不速之客。她心里有人,哪怕恩人活在她的梦里,她都不能处处留情。
她的情给了恩人,宁愿在现世做个冷情之人。
莲殊看她气色极好,心知与她断交对少女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来之前做好了准备,亲眼见了,内心还是刺痛。
是她的错,她承认。是她不识好歹擅自越过朋友的底线,没藏好对她的垂涎渴慕,只是琴姬能冰清玉洁到几时呢?
连自己的贪婪觊觎都让她难以忍受,半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秋水城觊觎她的权贵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再过半年琴姬满十八,到时候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再不能用年岁小来拒绝各方投来的名帖——同时得罪城中所有权贵是要命的事,琴姬早晚都要从里面选一个。
或是她主动选,或是被塞进花轿,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人微言轻,权势哪有讲道理的。
头顶冒火的太阳,热气烘烤,没一会莲殊出了一身汗,她来得匆忙,没带侍婢,此刻无人替她撑伞遮阳,无可奈何看着对面少女坐在凉凳慢条斯理品尝冰镇的酸梅汤,柳绿尽职尽责地为主子撑伞。
她凉凉爽爽的,莲殊顿时笑了起来,这样的琴姬,像在和她耍小孩脾气。她自作多情被一时的幻想满足,捏着帕子低声道:“琴姬,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处境?
你十五岁及笄引来了多少达官显贵求娶,你可还记得?是馆主出面为你扛下,再来一次,你还要她为你豁出去得罪城中勋贵?流烟馆不是你家开的。她护你到十八岁已是仁至义尽。”
传入耳边的人声比蝉鸣还聒噪。
“这话是你想说,还是馆主嘱咐你说的?”
“是我想说。”莲殊四下环顾,见没闲杂人等,放宽心继续道:“大周不比百年前,当今女帝在上,《周律》允许同性成婚,我不怕流言蜚语,我想娶你,哪怕是权宜之计没有妻妻之实,你嫁给我,比嫁入官宦世家终归要好一点。你做我的妻,我来护着你,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
“你答应了?!”
琴姬放下小瓷碗,默不作声看她:曾几何时,她当这人为友,一起分过烧鸡,也曾一起下棋,一起看门庭落雪,挨罚的时刻相视一笑,互相激励不肯服输。
说不出哪个时刻莲殊对她的感情发生变化,她一心一意和她交友,她想着把她拐上榻。要说恼,不恼,睡一觉琴姬能原谅世间大部分的不美好。
看在曾经真心相待的份上,她淡声道:“阿殊,喜欢我是件很累的事,因为我心里有人了。”
“有人?”这是她第二次正式地和她说情有所钟。钟爱的不是她,但这些年除了她离得近些,她还能钟情谁?
“你说你心里有人,那不妨约定个日子,我见上一见。”
言外之意还是不信琴姬会动真情。比起动心动.情,她更愿琴姬永远冷漠孤单,她陪着她就好,心里没人才好,这样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
“她出不来。她在我梦里。”
“荒谬!”
琴姬也觉得坐在这和她解释荒谬极了,她笑得讽刺:“我的恩人从不会如你一般斥责我、质疑我。”
她不爱出门,不代表耳聋眼盲心瞎,莲殊做事说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她不爱管闲事,也不愿多费口舌,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看来,竟是把人惯坏了。
“这样好了,你走出七八步,站在那高喊“非我不娶,非我不嫁”。喊三遍,把所有人都喊来,喊得人尽皆知,我就嫁给你,怎样?”
“主子——”
“阿红闭嘴。”少女长身而起,目光清寒,直视莲殊:“你喊,我在这听着。”
“琴姬,你这是强人所难……”莲殊心神慌乱,嘴唇哆哆嗦嗦好言劝道:“哪怕我想娶你,也不该、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地娶,喊得人尽皆知,婚宴都办不成,我想娶也难了!”
“哦?”琴姬仿若听了个笑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偷偷摸摸嫁你,那洞房花烛,我是不是还要偷偷摸摸蒙了你的脸要你?”
她嘲讽意味之重,即便听出来了,莲殊也听得面.红耳赤:“琴姬,我,我……”
“你喊。把人全喊来,我褪了常服换喜服,不要嫁妆不办酒宴,今日就和你成其好事。”
“什么?!”莲殊呼吸发紧,脑子一热,那声“我——”破口而出。
琴姬似笑非笑看她。
“我——”
莲殊一把好嗓子这会紧张地好似失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挽画领着侍婢不知赏花而来还是闻声而来,见到有旁人,莲殊身子发抖,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快要站不稳。
“阿殊,你这是做什么呢?”挽画以帕子掩唇,笑她:“怎么看起来这般狼狈。”
大热天,莲殊冷汗打湿内衫,脑子乱糟糟的,一边想着琴姬之美,想着怎样侵.占她、霸占她,一边又是权势富贵化作的利剑,剑尖直直抵着她心尖。
她了解那群世家子,玩闹起来没脾气,狠起来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望着冷峭凛然的少女,嘴唇微张,被权势惧怕扼住咽喉。
“阿、殊?”挽画喃喃喊她:“你……是身子不舒服么?”
不是的。莲殊眼眶被逼出泪,神情哀求。
早料到这个结果,琴姬音色凉薄:“你故作情深当着我的面说要娶我,却不敢告诉更多的人你心悦我。
你指望我偷偷摸摸嫁你与你燕好,说白了还不如青楼贪恋皮囊的嫖客来得直爽。
你连光明正大娶我都不敢,如何敢说会护着我?我也无需你护着。
我有心慕之人,就是死,都会为她守节,我不背叛我的感情,我的身和我的心是合一的。至于你,少出现在我面前,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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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身心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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