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尘不知道自己的跟踪有没有暴露,但那两人都没有回头,他们一路向前路过了成群的牛羊和几座小湖,最后到了一座雪山脚下。
严致沅和桉涉默契地拉开一段距离,两人遥望着对视。
“三个月了,这三个多月以来,你有没有后悔过。”严致沅看着桉涉和过去大相径庭的样貌问。
桉涉倒是悠然自得地脱下外袍的半肩说:“我不会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非要说的话,这段时间我过得确实有些煎熬,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煎熬。”他里面穿得那件乳白色单衣太过宽大,不太符合如今的身量,他瘦了很多。
“是我一直在等你们找到我,却不知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的那种,煎熬。”
严致沅看向桉涉的眼神中已经不再有最初的敬意,那里面更多的是某种决心。
桉涉解开衣领最上方的扣子,让风钻进身体里,他反问严致沅:“你相信命运吗?”严致沅毫不动容地回答:“我只信人定胜天。”所以也坚定不移地认为每个人都该为自己做出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
桉涉:“如果你一直坚守的真理不复存在了,你会怎么做?”
严致沅皱眉。
桉涉:“我过去一直奉协会为真理,视其如神明,所有的命令和任务我都竭尽全力去完成...可惜,我的真理不存在了。”
严致沅不为所动:“就因为一个逃亡者?你否认了你自己,否认了追随你的我们,否认了百年来一直庇护着人类的协会本身,现在你说你的真理不存在了。”
“对,我已经对它失望至极。”桉涉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此刻的你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但是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会认同我的。”
严致沅抬起手,掌心朝上虚握了下,空气中充沛的水汽开始调动凝结。
桉涉见状,语气稍急了些:“逃亡者是谁划定的?他们并非全都存有异心,真正对这个世界存在巨大危害的恰恰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制度的追随者和拥护者,他们盲目地拥护着协会这座牢笼,所有人都被关在笼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看不到外面的真相。”
严致沅手中逐渐凝形出一根长矛状的东西,因为周围环境的适配度极高,所以这次的凝形比他刚学会控制能量形态时效率更高,造出来的冰矛密度和强度明显高了好几档。
对面桉涉仍旧在传递他的观念:“致沅,人不是生来就分三六九等的,异能者都是人,在是制度规定的‘异能者’之前,我们首先是自由的人!”
严致沅看着自己可悲的、状似疯癫的队长,有些痛心;“究竟是谁把你蛊惑到这种程度。”晶莹的冰矛被紧握在手,并没有因为掌心的温度而融化分毫。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根本不够全面,需要更...”桉涉的话音未落,就感到胸腔中刺骨的寒冷蔓延开来,他顿了下,低头看到左胸膛插着一根冰矛,好在并未穿透,也未伤及心脏。
严致沅知道以桉涉的能力修复这种程度的伤势不过几分钟的事,所以他立刻开始凝形第二把“武器”,他需要的是精度和可控度更高的武器,所以计划着凝成箭矢或是直接拿在手中的剑。
桉涉脸色白了几分,他一手按着胸前,一手用力拔出没入其中的冰矛,然后抓着尖头滴落着血的冰矛走向严致沅。
两人的距离在逐渐缩短。虽说桉涉是个治愈系异能者,战斗能力并不强,但对严致沅来说要打败他并不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逃亡者更简单。况且在自己出手以后,桉涉有了真正的武器——那把冰矛。
手中凝形到一半的冰剑被反吸收了,严致沅念头一转,决定不再制作远程武器,而要利用这个地方的地理优势。
时有尘从稀稀拉拉的树丛中钻出来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他看到桉涉捂着胸口走向严致沅,手中还拿着一根染血长矛,而严致沅则半蹲着双手撑地。
“哧啦”是什么东西被穿透的声音,接着是连续的几声“哧啦”“哧啦”,桉涉腿上绽开的血花染红了他脚下的地,他的双脚掌和小腿被从地底突出的冰棘花扎透,动弹不得。
冰棘在桉涉的小腿中扎了根,他抽离不了,伤口也愈合不上,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致沅走近。“你拔不出来的,除非把小腿扯断。”确认了桉涉无法动弹以后,严致沅才放心了些靠近,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击破桉涉的防御。
然而当他站到桉涉的面前,他才发现,或许不需要再想什么别的方法击破“愈合”的能量防御了,因为——
桉涉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淌着血,根本没有愈合的迹象。
“你...”一瞬间严致沅的脑海中闪过好几种可能性。桉涉的能力又衰退了?还是说已经消失了?或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就为了引自己靠近?
严致沅这才注意到,桉涉脸上早已血色尽褪,连呼吸的起伏都很微弱。
“严致沅。”桉涉声音很轻,轻到严致沅靠的这么近才听得到,“还好是你。”
什么意思?严致沅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是桉涉,把那把冰矛又放回了制造出它的人手中。“噗嗤”一声,桉涉握着严致沅冰凉的手,将冰矛又一次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次,冰矛穿透而出,尖端染了两遍血所以红色更暗一些,像夜幕时的天际线。
“希望我的死,能让这个世界少一些笼中人。”桉涉最后的话语轻轻落在严致沅的耳边。
而严致沅透过手中穿透桉涉心脏的冰矛清晰地感知到,面前人的心跳和呼吸停止了。
桉涉,站着死在了严致沅怀中。
时有尘只看到了最后几幕,并未听到二人间的交谈,就在他楞在原地看着严致沅伸手阖紧桉涉双眼时,他被身后赶到的人反剪双手压在了地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
严致沅听到动静反应过来,转头对压住时有尘的人说:“别伤害他,他只是这个部落里的一个孩子,不知道桉涉的身份...他和这件事无关。”
时有尘身后的人却说:“不行,按照规定他要跟我们一起回协会。”
“我说他和这件事无关,你没听懂吗。”几人周围突然迅速升起寒气,吹得人骨髓都一凉,严致沅看向时有尘这边,“放开他。”
压着时有尘的人怏怏地退开了,“什么东西”他爬起来的时候听到了那人的小声嘀咕。
严致沅蹲下,把地上冰棘的能量吸收了,然后他打横抱起桉涉温热的尸体走向另一边,在路过时有尘时说了句:“他给你留了几本书,放在你阿爹的帐里。”
严致沅带着桉涉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以后,时有尘才按来时的路跑着回营地。他气喘吁吁地径直跑进最大的营帐,在床头看到了几本交叠的书。
“好好学习,善待家人。——S”每本书的扉页都有一句手写语,是桉涉留下的。
时有尘有些失落地合上,这些都是桉涉留给这个孩子的一些动物医学书,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打算离开这里,掀开营帐的油布门,外面却不是草原。
而是一条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门。
“哒”、“哒”、“哒”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回荡,时有尘站在了朱红色的门前,这扇门没有把手,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能推开。
但是时有尘的手抬了起来,却迟迟没有放上去。如果说前面几扇黑门代表的是桉涉的过往,那么这扇红色的门显然和它们不同,它或许代表着桉涉的结局。
在桉涉的故事里,时有尘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唯一的连接点就是严致沅。可是偏偏这唯一的连接点,也成了不能信任的人。时有尘不知道破解之法何在。
万一陷入幻境之中又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万一出不来,那么林周择怎么办。
虚掩的朱门被推开,时有尘在一台沙发上睁开眼,他起身环顾,发现这里和协会的异能者宿舍完全一样,只是没有各种软装。
这是哪儿?难道是桉涉的宿舍?还是严致沅以前的宿舍?时有尘紧绷着神经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下,最后确认了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了。
“叮铃”“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大声,是玄关处传来的。
时有尘小心地靠近声音来源,在拐过一道白墙后看到了宿舍门自动开了锁,上面亮起了蓝色纹路。“门已开,请离开室内。”机械音回荡在客厅,回荡在时有尘脑海中,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里,才是健康咨询处。
他没有听从指示马上离开,而是又坐回了沙发上。测试手环功能、查询体征、查看过往监控记录,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曾经有过短暂的停跳,但是因为幻境中的时间流逝并不准确,所以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时间段发生的事了。
此刻时有尘明白了些什么,只有当“门后”的信息都与现实相符,才会出现长廊,才能进入下一扇门,如果与现实不符,就需要“我”主动去打破。而前面所有的幻境都算是训练,最后的黑门才是检验训练成果的关卡。
即便是自己这样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不沉湎于任何一个美好的幻境当中的“实验者”,最后也还是被黑门中的主角意识影响,从而对自我产生怀疑。如果是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或是目的不那么坚定的人,就极有可能被幻境吞噬。
“这就是他们惧怕这里的原因了。”时有尘想。
这样一来,他就能找到严致沅背叛协会的理由了。恐怕正如桉涉所言,他是认识到并且承认了桉涉的那段遗言,心怀着对队长的愧疚和对协会的愤怒做出的决定。
至于是什么时刻...
时有尘猜测,多半和林周择之前透露的那个事件有关,那个在林周择共感过后劝严致沅进健康咨询处的事件。
“请离开室内。”机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在催促时有尘赶紧离开。
继续待在这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时有尘起身,决定好了出去以后的几件要事。
只是当他推开门,本该空荡荡的外头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头发似乎长了些,内层的紫色也浅了些,他穿了件无袖背心,露出手臂上几道新添的伤痕,显然还没有完全愈合。
“应云归。”时有尘的声音让那人回头,“好久不见。”
两人上一次都醒着的见面早已是数月前的事了,确实是,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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