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惊鸿登时像被火烧了似的缩回手，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路。怪事，明明之前做更亲昵的动作也没怎么着，现在不过牵了个手，掌心居然发起烫来。
乌霜落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竟也没戳穿他。
风带着凉意，好一会儿才吹走脸上的红云，季惊鸿状似平静道：“走吧。”
乌霜落漫不经心：“哪儿。”
季惊鸿叹气：“百草园啊。”
百草园，顾名思义，外峰植药草之地，子时闭园，次日辰时开。药园占地百亩，各类名贵草药不胜枚举，即便用法术，想在闭园前将所有地浇一遍，也是痴人说梦。
孙渺抛出这个惩罚明显是刻意刁难，但眼下他是郑无双，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哪知乌霜落却冷嗤一声：“答应领罚的是你。”
“……”季惊鸿面露惨状，“你不陪我吗？”
这人惯会装可怜，压根就用不着开口，眉关一拧眼眸一抬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
乌霜落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季惊鸿盯他半晌，双瞳逐渐暗淡，仿佛黑云遮星。
“好吧。”季惊鸿将衣角揉成一团，闷闷道，“没事的，其实我也没那么怕黑。”
一刻钟后，百草园。
乌霜落靠着树干，眉目间燥郁稍显。
早知就该杀了那个姓孙的。
不远处，季惊鸿正挑着个小竹桶，任劳任怨地将水洒向地面。他脱了外罩，袖口扎到小臂，起身时汗液滴落，衬得皮肤愈发粉嫩白皙。
乌霜落盯着他若隐若现的细腰，总算没法再看下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刮得红衣猎猎。
这是已经是三十二桶了，照这种速度下去，子时前应当能浇完这一片。
季惊鸿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偷偷用个法术，一边刷地将竹桶往前一倾。
起身的瞬间，下唇陡然一凉，像是清风送来的吻。
水？
错觉吗？还是方才溅到了？
心头闪过纳闷，季惊鸿抬眼，下一瞬——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咚咚咚的雨滴宛若急促鼓点，将整个世界淹成了苍茫。丝线连成雨帘，凉气扑面而来。
季惊鸿愣神须臾，缓缓抬头，却见头顶不知何时覆了把灵气汇成的黑伞，将迸溅雨珠挡在了外头。
身侧之人黑衣黑发，一手撑伞，一手结印。暗色灵流四溢，以黑伞为中心，乌云覆去霞光，降了场淋漓大雨。园地上的草药被凉雨打得颤抖不止，土地饮够了水，总算变得湿润柔软。
玉冠被狂风吹散，乌霜落墨发飞扬，自带股凌乱妖冶之美。季惊鸿愣愣盯着他侧脸，竟连竹桶都忘了捡。
预想中子时才能浇完的这片地，最终仅花了一个瞬间。
黑伞轻斜，季惊鸿尚未回神，腰间陡然一紧，身子顿时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惊呼：“乌霜落！”
两字沉沉敲在耳侧。
“抓紧。”
失重感骤然袭来，季惊鸿头皮一麻，将对方衣袖攥得死紧。落雨如银河倒泻，碰到黑伞的刹那却被通通弹开。乌霜落一手执伞，一手搂腰，脚踏千秋，所过之处黑云压境，半尺朦胧。
太快了，太快了！
自己御剑是一回事，被人带着又是一回事！
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只消再稍稍靠近一些，他的唇便能贴上乌霜落侧颈。
胸腔被心脏震得发痛，耳畔唯余噼啪鼓点，所有感官似乎都囚在了这一方天地。高速引起的眩晕下，季惊鸿死死盯着乌霜落喉结，某个瞬间竟想吻上去。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一刻钟后，大水浇透最后一片地。两人落地的刹那，黑伞骤然散落为光，乌云化星。
将人松开后，乌霜落抖了抖衣袖。
季惊鸿入魇似的盯着前方，呼吸发急，似乎尚未完全缓过来。
等了须臾，乌霜落不悦：“走了。”
季惊鸿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他三两步跟上：“你……”
他下意识道：“你身上好香。”
这话太过亲密，乌霜落似是僵了一下，连带着季惊鸿自己也一愣。他正打算嬉笑着盖过，对方却陡然停了脚步，季惊鸿措不及防，砰一下撞了上去。
这一下不得了，乌霜落看着瘦，后背竟会这么硬。季惊鸿眼冒金星：“怎么了？”
乌霜落安静地盯着半空，季惊鸿循目而望，随即豁然开朗。
问心宗各地都有弟子轮值，没人时以结界代劳。结界是先辈所创，固若金汤，一旦开启，若不闹得地动山摇，绝无冲破可能。
百草园自然也是一样的，但……
季惊鸿纳闷地望着半空那道若隐若现的虚影：“现在不是才戌时……”
话音未落，他便轻轻“啊”了一声。
说到底浇地就是个幌子，真正的惩罚是让他们连明礼居都别想回。内峰弟子想提前关结界有千万种法子，孙渺为了替弟弟出气还真是煞费苦心。
季惊鸿叹了口气，心中忧虑今晚该怎么办，他一人倒没关系，但以乌霜落向来是“宁可天下人死光也别想动我一根头发”的性子，怕是不愿忍下来。
偏头去看，对方果不其然黑了脸，强烈灵流在掌心蠢蠢欲动，恰恰对准了那透色结界！
季惊鸿两眼一黑：“等一下等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把人摁下：“冷静冷静，这个不能打！”
攻击被打断，乌霜落面露不悦，但出乎意料地让灵流淡了下去。
他冷声道：“原因。”
“你这一掌下去，没打碎还好，最多因闹事受个罚，万一真打碎那就完了！”季惊鸿苦口婆心，“这些结界是问心宗历代先辈留下的护山大阵，你把人家护山大阵破了，那罪过不是大了吗！”
“再说了，这结界顶多维持到明日辰时，届时咱们再出去，不要紧的。”季惊鸿往脸上贴金，“不就是在这儿将就一晚嘛，有我在，也没那么糟糕啦。”
乌霜落沉默不语，季惊鸿便软磨硬泡：“你别气了，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凭什么孙渺惹生气的最后还得他来哄？！
啊，原因很简单。他不哄，乌霜落现在就能冲出去杀了孙家那两兄弟，把整个外峰闹得鸡飞狗跳。
或许男人都喜欢看对方示软，总之季惊鸿这一下效果还不错。乌霜落总算熄了强闯的念头，意味不明地冷嗤道：“你懂得倒是多。”
说罢，他不给人一丝反应机会，抬手将那抹灵流轰向了另一处。
那是一片丛地，上方嶙峋怪石耸然而立，下方荆棘藤错综杂交。密密扎扎的绿蔓野蛮生长，将整片地盖得严严实实。
这强悍一击不得了，怪石轰然倒塌四散，窸窸窣窣落于地，砸得荆棘藤断的断裂的裂，惨不忍睹。若光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下一息，废墟间陡然传出个尖锐的鸣叫。一声炸响，有样东西从地面闪过。
季惊鸿被那尖叫惊得毛骨悚然，当即折下手边枯枝往前一掷，不偏不倚恰恰钉住了那东西的翅膀。
刺耳的鸣叫声冲击着耳膜，季惊鸿蹲下一愣：“这是……梦幽姬？”
乌霜落慢他一步，仅觑了眼地面那玩意儿便移开了视线。
梦幽姬由天地灵力幻化而成，数量极少，以吸食人类精气为生。它状若彩蝶，非妖非魔，天不收，地不管，五岳不御，山海不拘。古书记载，它会趁人类虚弱时编织幻境，将其识海囚于一隅。倘若没法突破幻境，那人最终会被囚死在幻境中，成为它的养料。
嗯……听上去似乎很可怕。
季惊鸿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倒退几步，躲到乌霜落后面。
“咱们赶紧走吧，别被盯上。”他小声道，“梦幽姬可记仇了。”
碎石散乱的丛地上，梦幽姬用力扭着身子，薄透蝶翼被死死钉在地面，口器震颤发出刺耳噪音，乍一看过去竟有些可怜。
乌霜落：“怕？”
季惊鸿可怜巴巴：“是呀，我胆子很小的。”
“那就杀了。”乌霜落冷淡道，“一劳永逸。”
季惊鸿目瞪口呆。
九英前辈没弄错吧？剧情确实还没走到主角黑化那一步吧？
这人三句一打五句一杀，而且不光是嘴上说说。季惊鸿现在对他动手前的小动作有种近乎诡异的敏感，是故乌霜落一抬手，他便下意识扑上去：“等一下等一下！”
梦幽姬体格虽小，生命力却极度顽强，方才那一下重击都没要了它的命，动起真格来还得了？！
正是这一下犹豫让两人错失先机，梦幽姬扭了半天，总算摆脱了翅上枯枝，呲溜一下便溜得无踪无影。
季惊鸿松了一口气：“你冷静一些嘛，总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真论起来，还是我们先打扰的它呢。”
乌霜落冷嗤一声。
“别板着脸了。”季惊鸿笑眯眯地指指天，“喏，今晚有星星。”
是真的。
皎星不知何时露了脸，簇拥着明月，肃穆地注视地面。晚风竟也柔和下来，吹得草药摩擦作响。
突如其来的安静，一时间没人说话。
不远处有块斜石，孤独地立在上方，可容两人卧。乌霜落往前走了两步，衣角一扫，身至其上。
他回身看了眼后方，像是无声的催促。
季惊鸿莫名有些脸热。
他深吸了口气，这才松开揉得发皱的衣角，一步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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