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冰落在地上,发出极轻极轻的碎裂声。松枝激烈晃荡,枯朽的树干上抓着一只微颤的手,指尖抹过猩红,艳丽又糜烂。
季惊鸿仰着头,漂亮的后颈被狠狠攥紧,锁骨一阵阵刺痛激着神经,麻痒顺着汹涌的血液奔袭到天灵盖,将暖黄的明月晃成了光晕。
够了。
季惊鸿动了动嘴,像天鹅濒死前的垂鸣,呼出的白色雾气散在了空气里。乌霜落埋首在他颈侧,犬齿摩挲着那块软肉,将滚烫的血液吞咽入腹。
乌,霜,落。
季惊鸿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像辗转在齿尖的絮语。凉冰顺着传到骨骼,他一咬牙,总算舍得将人推出去。
对方措不及防地摔在地面,与此同时,季惊鸿眼前晃过一抹黑,浑身的力气仿佛和血液一同被吸走。他身子一软,靠着树干缓缓坐到地上,喘气粗重。
匆匆给自己止了血,他闭着眼睛晃晃脑袋,总算得以看得清晰。
乌霜落半跪在他对面,侧脸隐在阴影里。他本就生得白,显得染血的唇瓣愈发红艳,乍一眼望过去如同话本子里吸人精血的妖精,用美□□惑往来行人,凄绝又诡艳。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黑如渊底,带着陌生的凶狠与戒备,像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竖起了一身的利刺,随时准备给敌方致命一击。
季惊鸿心脏一窒。
“落落。”他声音低不可闻,“你还记得我吗?”
乌霜落没有说话,目光发狠地盯着他。
季惊鸿悬着的心一寸寸沉了下来。
“没关系。”季惊鸿强扯出一个笑,“我们不待这儿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去暖和点的地方,你睫毛又生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伸手,谁知就在触及墨色衣袖的刹那,变故陡生——
乌霜落猛然从喉间呕出一口血,那血方才溅到地面便凝出冷白的霜,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为冰,冻得本就枯黄的草木彻底没了生息。
“乌霜落!”季惊鸿面色一变,猛地扑过去,“怎么回事,不是给过血了吗?”
他情绪太过激动,锁骨处的伤口再次开裂,齿痕深深印在上面,像镌刻的独属印记。
乌霜落脸色越发惨白,睫上的雪霜漫延至双目,瞳孔逐渐涣散,素来浓郁的冷香也闻不到了。季惊鸿极力逼自己冷静,突然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眸色如水波般平息下来。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冒犯的。”他一边低声道歉,一边重新给自己止了血,“落落,我真的没办法了。”
仙门中人修炼以七窍为关键,这七窍相辅相成,任何一窍出了问题都会导致走火入魔,然而有一样东西却凌驾于七窍之上,便是识海。
识海是一个人最为隐秘也最为重要的角落,不论哪一窍出事,识海必定首当其冲。若要帮走火入魔的人脱困,最快捷的办法便是以身入局,识海相通。
但从古至今,极少有人会用此法。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为旁人敞开识海。哪怕是过命的交情,也要思虑再三。
敞开识海,意味着敞开所有秘密,所有弱点。
乌霜落的寒症由内而外,季惊鸿不知道出问题的是哪一窍,他没时间一个个试,为今之计,唯有入识海。
倘若入不了,那便硬闯。
也好过在此地,坐以待毙,看着他的心上人冻体而亡。
“对不起落落。”季惊鸿闭上眼睛,与乌霜落额头相抵,他手在颤,嗓音也在颤,“你再坚持一下,醒来后随你怎么怪我,骂我打我都行,我任你出气绝不还手,你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那声音低不可闻,极尽哀求。
“我只求你活下来。”
话音刚落,两人相抵的额间逐渐发烫,凇林间亮起一道赤红的光。季惊鸿化为意识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安静等着第一道阻拦。
他做好了万全的打算,甚至准备暴露身份让凤吟出鞘,然而难以置信,那道属于乌霜落的暗光不过在他周身浮动片刻,便悄然消散了。
紧接着,识海大开,畅通无阻。
季惊鸿疑心是陷阱,可等了须臾,确实无事发生。他心下震骇,顾不得别的,匆匆奔入了那道暗门。
先是鼻尖钻入一股花香,很淡,似有似无,紧接着是嘈杂的叫卖声,喧嚣人语混着初春特有的暖气扑面而来,温热流向四肢百骸。
季惊鸿睁开眼睛。
入目是条宽阔喧嚷的市集,两侧店肆林立,人烟阜盛,再远处青山斜隐,白烟渺渺而升。人群忙忙碌碌,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来之前季惊鸿准备好了面对疾风骤雨,然而这个场景却太过平常,根本找不到问题所在。更糟心的是,他环顾一圈,连乌霜落的影子都没见着。
季惊鸿犹豫须臾,走到一处摊前,笑眯眯道:“老伯,这桃花酥怎么卖?”
那守摊老伯拿着把摇扇,依旧乐呵呵地叫卖,仿佛压根没看见他。
季惊鸿笑容一顿:“老伯?”
……
与此同时,街角深巷。
“让你跪下!”
一声闷哼,尘嚣扬起,天真的笑声顺着风传得好远,可惜巷子太脏太乱,过路的行人哪怕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不过低头叹口气,快步离开。有打扮精致的孩童刚想好奇地进去看看,大人便即刻攥住他的手恐吓:“里面都是妖怪,要把你吃掉的,听话,咱不去看。”
于是孩童便会吓得哇哇大哭,从此再也不敢来这边了。
可惜,巷子里没有妖怪,只有比妖怪更可怕的人心。
男孩的脸被死死摁在地面,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唯有那双发红的眼睛,倔强狠厉,根本不属于这个年纪,像奄奄一息的野兽,哪怕垂死也要盯住对面的猎手。
他太瘦了,脊背弓起时只能看到嶙峋的骨,宽大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鲜血从口鼻涌出来,啪嗒啪嗒滴在地面。
“哈哈哈,你们看,他这个样子像不像小狗?”
“快叫几声,给你吃骨头哦。”
“怎么不爬呀,快点爬,小狗听话。”
“要不我们把他的腿打断吧,那他就只能爬啦!”
孩童一边拍手一边绕着男孩转圈,清脆的笑声悦耳动听,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稚气。
突然,有个孩童皱起了眉:“他身上怎么还有香味呀,讨厌死了!”
“我都没有,凭什么他有,不行,不行,不可以!”
“这还不简单,用别的味道掩盖不就好了!”
说话的男孩踹了踹地面那人的脸,笑嘻嘻地开始着手解衣裤:“来,我先放放水。”
旁侧的几人立刻笑得揶揄,心照不宣地向下摸去。
“乌霜落!”
少年的怒喝宛若惊雷劈下,长风裹挟着轰鸣骤然袭来,几个孩童甚至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强劲的藤紫灵流打到墙面,瞪着眼睛没了生息。
季惊鸿心跳都快停了,几乎是半跌半撞地扑过去,然而相碰的一刹,他的手却变成透明状,径直横穿而过。
与此同时,乌霜落也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艰难缓慢地抬起了眸。
季惊鸿一怔,逐渐冷静下来。
是了,他差点忘了,这里没人看得见他,没人听得到他说话,他也无法触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乌霜落不是在看他。
方才施展灵流的是谁?
季惊鸿惊出一身冷汗,陡然回头。
火焰纹身张牙舞爪,盘根虬结地隐入脖颈,对面那女子长身玉立,紫袍无风自动,眼眸流转间自有魔气横生。
她抬步走来,明明什么都没做,季惊鸿却被逼退了一步。
女人半蹲在乌霜落跟前,干净的手指抬起他下颚,逼迫他与自己对视,打量的目光上下碾过一圈,冷声嫌弃。
“真脏。”
季惊鸿立刻皱起了眉。
“和我回去。”女人松手起身,“掌握你自己的命运。”
乌霜落闷闷咳嗽两声:“去哪。”
“九幽。”女人微微一笑,“世人通常称其,人间炼狱。”
乌霜落戒备地盯着她,并不答话。
“不愿意?”女人居高临下,“留在这儿,你只会死在不甘里,但跟我走,你就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不会再有人敢欺你,辱你,就像——”
她轻描淡写地扫过一侧,那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孩童的尸身。
又是一阵沉默,连风都停了声息,女人不急不躁地等在原地,胸有成竹。
良久,乌霜落低声道:“我要去掉身上的味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可知这是什么?”女人冷笑,“魔神骨香,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宝贝。”
“你身上,藏着魔神骨。”她微微俯下身,盯着乌霜落,“九幽才是你的故土,魔神才是你的归宿。”
“跟我走。”
“不行!”季惊鸿心脏狂跳起来,“你不能跟她去,进了九幽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没有任何人听见他说话,不论他如何用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什么啊,你明明都让我进来了!”季惊鸿咬牙道,“为什么不肯再多信我一点点?”
通常来讲,识海相通后交互与寻常无异,他这种结果,只有一种解释。
识海的主人不认为外界来人能改变一切,因此将两界阻隔开来。换言之,乌霜落不相信有人能入他识海,更不相信有人会以身入局带他离开,于是干脆将自己封闭起来,谁也不信任。
女人冷声道:“我的时间有限。”
“……我跟你走。”
“那就起来。”女人硬邦邦地催促,“快点。”
说罢便转身,压根不冲他伸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乌霜落身上没一块地方是好的,衣衫都被血浸得湿透。他伤势太重了,连动弹一下都格外艰难,但惊人的是,他竟真的爬起来了,哪怕跌了数次。
季惊鸿看得胆颤又心痛,即便知道是徒劳,还是下意识伸了手。乌霜落摔了几次,他便虚扶了几次。
女人冷淡的嗓音从前边传来:“我不等人。”
乌霜落狠狠擦去眼睫上的血,咬牙跟上。
前路空间开始扭曲,季惊鸿心下惊骇,抬步跟紧。
她得有多高的修为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连两个空间传送!
“等等。”乌霜落警觉地盯着那女人,“你是谁。”
“你想问的,以后都会知道。”女人头也不回,抬步踏入传送阵,“现在,你只需记住我的名字。”
“云松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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