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刚躺下,便开始唤人。
许娆推门进去伺候,入眼便是安王斜斜倚靠着床头,寝衣松散地半敞着,睡意晕染过眉梢的模样。
他见许娆来了,歪了歪头,半眯着眼,说自己口渴了,想喝水。
许娆略一驻足,努力让自己忘记下午发生的伤心事,再次暗暗提醒自己恪守本分,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盏向他走去。
烛火无声跳动,映照着一抹倩影。
安王静静等着那道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慢悠悠地从床幔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在触及许娆的瞬间,蓦地抓紧了,将她一把拉入帐中。
许娆手中的杯盏又碎了一地,听得她不住心悸。
“殿下?”门外的护卫以为又出来什么意外,闷头就想往里闯。
“无事!”安王沉声道,“都退下。”
“是……属下告退。”护卫们面面相觑,骤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赶忙退了下去。
房门再度关上,将两个相顾无言的人困于一室。
许娆生怕他又动怒,想起身跪地请罪。
可安王的手死死钳住她,不容抗拒的力道没让她跪下去,只是一个劲往身边带。
许娆拗不过他,不得已作罢,只能紧抿着唇,把脸别到一边。
安王见她不再挣脱,也就不再强求她偏头,转而从身后圈住她,将她禁锢到自己怀中,然后掀开了她的袖口,细细查看着发红的手背和手腕。
“下午没端住茶盏,就是因为这里红肿发痒了?”他那双好看得过分的眼睛凝住了,漆黑的眸子里隐约翻涌着怒意。
许娆一时错愕,她以为他当时只有心意未遂的勃然大怒,没想到他竟有留意到她手上的异样。
“怎么弄的?”见她不答话,安王继续问。
许娆终于开了口,摇着头说:“不知道……”
“你诓我?”
“奴婢不敢。”
“还在生气?”安王搂着她的手紧了紧,见她又不想搭理自己,有意激道,“这是一种会让人过敏的药粉,哪来的野男人碰过你的手腕,本王马上去把他的手剁了。”
许娆果真气极了,腾地挣开他,跳下床争辩:“奴婢吃住都在院里,进进出出都有一起干活的姐妹们,殿下就算要找由头罚奴婢,也不该凭空毁奴婢清白。”
“能碰到你手腕的人不多,你会不知道是谁?”
“奴婢已经自行解决了。”许娆嘀咕道,“奴婢给了她一巴掌。”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安王声音闷闷的,像是对许娆的做法大感挫败,“不想我给你做主吗?”
“奴婢不用,奴婢不敢烦扰殿下。”许娆执拗道,“况且,这是奴婢们之间的事,奴婢告诉了殿下,殿下若是替奴婢做主罚了那人,那人只会记恨奴婢,今后说不定会有更阴险的手段陷害奴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奴婢不想说。”
提到那个暗地里给许娆使绊子,酿成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安王的神情阴鸷地可怕,寒声道:“那本王就直接杀了她,永绝后患。”
许娆被他周身的肃杀之气吓了一跳,忙劝道:“奴婢胆子小,不敢背一条人命在身上。”
“本王不怕。人是本王杀的,自然是背在本王身上,与你何干?你怕什么?”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眨不眨萦绕着许娆,看得她脸颊有些发热。
许娆想起下午的事,心中憋着的委屈还是没消,又懊恼着,自己原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他,却还是被他随口一激,又与他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于是又气呼呼地闭上了嘴。
“许娆!”安王忽地唤了她的本名,看着她死命板着的小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床榻边,递了个台阶过去:“站着不累吗?坐过来。”
许娆瞧着他那张俊俏的脸,以及那和煦的、带着歉疚的眼神,心里倏然软了下来。她暗恨自己没出息,却终是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床榻精心布置,暖和舒适,各式用品都是上乘,便是许娆以前还是员外家的掌上明珠时,也没这百分之一的好。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片刻,紧绷的身子都不自觉放松了,却又一时无话。
许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帮他整理了被褥,垂眼道:“殿下早些歇息,奴婢出去守夜了。”
她说着,正欲起身,却又被猛地一拽,倒在了塌上。
“不许走。”安王侧身睡着,一只胳膊虚虚搭在她身上,就此将她拢入怀中。
“殿下……”许娆低声轻呼,挣扎着想起身。
“别动。”安王嘟囔一声,似是烦她闹腾,拉过锦被将两人裹了起来。
后背就这样贴在他只着了里衣的胸膛上,燥热霎时弥漫开来。
许娆羞得满脸通红,急道:“奴婢干了一天的活,这身衣裳都还未换洗……”
她今天在石阶上坐过,还沾了点花园小径上的泥点子,安王向来洁癖挑剔,等他发现了,必然又要嫌弃发怒,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无碍。”安王自后方凑到她颈间,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颈窝和耳畔。
他忽近忽远地轻嗅了一阵,含混不清地说:“不脏,是香的。”
许娆语塞,害臊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卧房里静悄悄地,两人就在这样紧贴着,躺在这狭小的帐中。
“觉得挤吗?”迷迷糊糊间,安王突然问。
许娆有些诧异,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心斟酌着词句。
安王以为她默认了,便道:“明天我吩咐管事,让他换张大些的床来。”
“殿下的意思是……”许娆忍不住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我想……你陪着我。”安王将下巴放进她肩窝,耳鬓厮磨。
“为何突然……”许娆不解。
安王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说起往事:“我母亲去世得很早……她本是宠妃,又身体康健,本该长命百岁,只恨惹人妒忌,遭了暗地里的毒手。她死后,父皇郁郁寡欢又忙于朝政,无心理会我,于是便把我交给了一位清闲的太妃抚养。那太妃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又见我似乎不得父皇重视,便不怎么上心,身边伺候的宫人欺我年幼,也时常偷奸耍滑,敷衍糊弄……”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虚弱与不安,这是旁人从未在安王身上发现的情绪。许娆屏息凝神,静静听着,唯恐扰乱眼下他脆弱的心境。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我绝望的,是无休无止的刺杀。害死我母亲的人并不打算放过我,他们请来各种能人异士,用着千奇百怪却又死无对证的招数来谋害我。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弓弦,它总是绷得很紧很紧,紧到几乎让我窒息,但我又很清楚,它不能松开,一旦松开,我便无法机敏地躲开周遭可能射来暗箭……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只有躺在这样一个狭小的,伸手就能触碰到所有边界的帐中,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可现在,我有了你,有你在,帐中就不似从前那般空荡,我便不会不安。”
他说着,微凉的手指顺着许娆的小臂一路向前,滑向她的手心,然后轻柔地张开手掌,与她十指紧扣。
“疼吗?”他将许娆的手背贴在脸颊边轻轻磨蹭,像一个缱绻的抚摸。
“已经不疼了。”许娆耷拉着眼皮,声音细弱蚊蝇,“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发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他深吸一口气,沉重地阖上眼,“我对你,是不设防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直到今日你突然松了托盘,砸到我身上……你知道吗?上一个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是一个出色的刺客。他是我成年立府后,第一批买进府邸的下人,是我的侍卫和玩伴,我自问从未薄待,可他还是在我最信任的时候,端着托盘靠近,把茶盏砸到我身上,然后在我嘴上还在安抚他不必自责,低头清理茶渍的时候……掏出匕首直取我心窝……那是我伤得最重的一次,若不是刀尖偏了三寸,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今天你失手的时候,与我而言,仿佛昨日重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就下了狠手,将你推开……”
“直到你离开后,我站在原地,心还在砰砰直跳,我觉得碎了一地的不是琉璃,而是我的神志……我的手从来没像这么冷。我从未防备过你,如果你和那个侍卫、和那个雪儿一样,是来算计我的刺客,你一定能把尖刀插进我的心口……除了你,再没人能做到……”他平日里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不知怎的,今天不受控制地诉说着,仿佛要把自己剖开,把最原本的自己捧到她面前,让她看个分明,“我知道我伤到了你,是我的错。我说明一切不是为了开脱,我只是……不希望我与你之间有误会有隔阂。”
许娆终于明白安王府或是安王别苑为什么总是传出仆人被残忍打死的事,原来那些被虐打至死的“仆人”都是歹人派来潜伏在他身边,伺机取他性命的刺客。
生于皇家,诸多尊贵荣耀,亦诸多阴谋艰辛。
许娆心中既酸涩又疼痛,指尖抚过他的臂膀和腰身,果真感受到薄薄衣物下那些狰狞的、微微凸起的伤疤。
“疼吗?”许娆问。她把他说过的关切之语还给他,因为她觉得,无论他有多少武装在面上的冷漠精明与亲王威仪,他内心深处也渴望得到这样的关心。
安王没料到许娆会这般,身子微微一僵,露出一个半是欣慰半是苦涩的笑:“我也已经不疼了……只要你答应,不再生我的气……”
“嗯,不气了。”许娆轻声道。
两人紧紧拥着,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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