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她唤出了来人的名字。
那日长信宫外,姜清窈知道福满认出了自己,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个自小便跟在谢怀琤身边的内侍。
从前的福满是个机灵人,在她与谢怀琤在萤雪殿同窗共读时,不论是插科打诨还是侍奉茶水都做得极妥帖,对她如同对待自家主子一样尽心尽力。而如今的他,神色灰败,举止怯弱,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
姜清窈想,世事果真变幻莫测。
福满见她委顿在雪地里,惊讶不已,却也不曾多问什么,很快上前和微云合力将姜清窈扶进了亭中坐下。
“姑娘略坐一坐,奴婢这就回宫去传步辇。”微云叮嘱了几句,便立刻往永安宫赶去。福满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姜姑娘,您还好吗?”
姜清窈笑了笑:“无妨,不过是方才在韶园里没站稳,不小心扭伤了脚,想来并无大碍。”她见福满有些气促,问道:“你贴身服侍五殿下,怎么得空来这里?”
福满低头道:“有桩要紧的事,殿下嘱咐奴婢外出办好。”
姜清窈见他不欲多说,便没再追问,道:“五殿下他的伤可曾好些了?”
“多谢姑娘关怀,”福满的神色略微明朗了一些,“殿下养了这些时日,伤口都已痊愈,行走无碍。”
“那便好。”姜清窈努力忽视脚腕的疼痛,微微蹙了蹙眉,很快舒展开。她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那日长信宫外匆匆一见,我没能亲自探望五殿下。殿下如今的处境......似乎不大好,这些年你们定是受了很多委屈。”
她语气温柔,福满却情不自禁眼眶一红,慌忙垂下头去掩饰。姜清窈轻叹一声,道:“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想请你转告殿下,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着。”
她依然记得,那日谢怀琤被六皇子下令殴打时,那双眼睛透出的除了不肯低头的倔强,还有听天由命的苍凉。面对弟弟的肆意欺侮,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反抗的念头,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福满的声音有些沙哑:“请姑娘安心,奴婢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时刻劝着殿下的。只是殿下经历了那些事情,心早已灰了,如今不过是拼着一口气罢了。”
他语焉不详,愈发让姜清窈心头疑窦丛生。但她也知道此事涉及皇家私隐,自然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便道:“人活着不过是一口气、一条命,可我知道,五殿下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从前我们一道上学时,他但凡功课有所缺漏,定要拼尽全力弥补,不愿落于人后。如今时过境迁,殿下眼下的日子是很苦,可若不好好活下去,又焉知不会迎来转机呢?总归......”
她顿了顿,低声道:“总归是有人关心着他,念着他平安的。”
福满霍然抬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了亭子外侧,姜清窈听见有靴底掠过雪地发出的轻微踩踏声,夹杂着袍袖拂动的簌簌声,她见福满很快躬身下去,口中道:“殿下。”
她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在萤雪殿上学时,由于翠微堂和风荷堂在一条回廊的两端,隔着一定的距离,因此算起来,她也有多日不曾见到谢怀琤了。
此刻,他身披一袭深灰色的衣袍,面色沉沉,缓步向亭子走来,走动时步伐稳当,想来腿脚处的伤已经大好了,只是这衣裳的颜色衬得他格外苍白瘦弱。
看他走过来的样子,不知方才那些话被听去了多少。姜清窈心中蓦地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双手在膝头交握,轻轻摩挲着衣裳表面,余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终站在了自己面前。
姜清窈起身,却一时间忘了自己受伤的右足,顿时觉得脚底一个踉跄,慌忙去扶一旁的亭柱。
预想中手心将要触到的冰凉并未到来,姜清窈只觉得顷刻间已被人牢牢扶住。那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虽隔着厚厚的衣衫布料,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奇怪,他身上分明挟带着风雪的森森凉意,他这个人看起来也透着周身的冷意,可掌心却这样热。
她抬头,那双幽深的眼睛亦垂着眼睫望着她,一如既往无什么情绪,也没有丝毫故人相见的波动。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姜清窈定定瞧着那张清癯的面孔,眉眼的轮廓都似曾相识,可他整个人却透着冷峭生硬的距离感,让她再无法像小时候那般熟稔地对他说话。
两人分明是紧挨着的,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这年冬日的风雪化作了一堵铜墙铁壁,将昔日的情分断绝开来。
姜清窈垂头,目光悄然收拢,自然没留神那人一直盯着自己,眼神没有片刻离开。她瞥见他另一边衣袖的袖口似乎沾了团毛絮,愣了愣,随即下意识抬手想要拂去。
福满眼尖,瞧见亭外有三两人抬着步辇走过来,便开口道:“姜姑娘,那是永安宫的人吧?”
与此同时,谢怀琤袍袖垂下,不动声色地错开了她的动作,姜清窈的指尖与他的衣裳一触即离。他随即松开了一直扶着她的手,默默退开了几步。
“姑娘,您还好吧?”微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亭子,“步辇——”
她没想到亭子里多了旁人,一时间刹住了话头,呆呆地瞧了谢怀琤一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道:“奴婢见过五殿下。”
说罢,微云扶着姜清窈,道:“姑娘久等了,快些坐步辇回宫吧,娘娘听说后已经命人传了太医候着。”
谢怀琤眼神一凝,目光缓缓下移,眉心渐渐蹙起。
姜清窈点头,由着微云搀扶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谢怀琤,轻声道:“请殿下善自珍重。”
少女盈盈立在雪中,几缕碎发被风拂乱,翩跹半晌,又柔软地抚过面颊。她眼波微漾,声线带着暖意,仿佛能让这满地的冰雪就此消融。
谢怀琤望着她,抿了抿唇没作声。
姜清窈也不介意,冲他笑了笑,便欲离开。
然而她刚转过身,便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生是死,皆是我一人之事,不劳姜姑娘费心。”
这是入宫多日,她第一次听见谢怀琤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病弱之气,只是低沉冷冽,令人听后不由自主觉得遍体生寒。
这样毫无温度的嗓音,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那般疏离淡漠。姜清窈身子一僵,有那么一刻恍惚。原来,曾经的相识之情已经灰飞烟灭,他对自己,便如同对待其他生人一样,并无半分特殊。
她回头,却见谢怀琤恰好也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没有半分迟疑地离开了亭子,没有给她看清他神色的机会。
微云愤愤不平:“姑娘念着旧日情谊,好言问候,五殿下怎能如此无情?”
姜清窈摇了摇头,心尖有一抹淡淡的苦涩化开,夹杂着想起年少情谊的失落,启唇道:“罢了,我与五殿下毕竟多年未见,彼此早已陌生。他遭此巨变,心境不同以往。以我们如今的关系,我所说的那些话兴许有些逾距,他这般回答也无可厚非。”
“回宫吧。”她把目光投向了前方,淡淡道。
*
永安宫里,女医先仔细查看了姜清窈的伤势,又凝神把了脉,这才对神情担忧的皇后道:“娘娘,姜姑娘右脚扭伤,好在伤势不算重,并未伤及骨头,只是接下来这些时日怕是无法独自行走。臣会开些药膏为姑娘敷上,每日需三次换药,莫要耽误。”
皇后点点头:“有劳你了。”
微云领着女医去外间开药方,皇后在床边坐下,叹道:“窈窈,若不是为了采摘那些梅花,你也不会受伤。往后这些事情就交由宫人们去做,明白吗?”
她将姜清窈的手翻转过来,看着那掌心的印子,有些心疼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姑母,我没事,”姜清窈笑了笑,“不过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
一旁的谢瑶音道:“窈窈,我方才命人准备了拐杖和轮椅,你养伤的这些日子若想出门,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道。”
姜清窈看向她,弯唇一笑:“阿瑶,谢谢你。”
皇后又道:“既然受了伤,这些时日就不必去萤雪殿了吧。”
姜清窈想起先前答应谢瑶音的话,迟疑了一下道:“太医说头几日需要卧床,往后并不一定。若我可以拄杖或是坐轮椅出门,还是莫要耽误课业了吧。”
皇后见她如此说,只好道:“若太医说你可以出门,便可以。这几日就先歇着吧。”
接下来几日,姜清窈安安稳稳待在寝殿,每日按时敷药。她扭伤后,皇帝为表关怀,特意赐了药。这一消息传了出去,后宫几个高位妃嫔随即都派了宫女前来探望,以表对这位皇后娘家侄女的格外重视。
待静养了数日后,姜清窈按照太医的嘱咐,开始尝试着下地缓慢行走。整日闷在房中,她也觉得乏味。
这日她正搭着微云的手,艰难地拄着拐杖,在永安宫廊下走着,正巧赶上萤雪殿散学,谢瑶音面色不虞地走了进来。
姜清窈停住步伐,问道:“怎么这副神情?”
她丧气道:“今日课上,葛夫子点评了我的书法,说并无太大长进。窈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写不好字了?”
姜清窈摇头道:“怎会?只是书法之事,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阿瑶,不必心急,夫子应当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如实言语。”
谢瑶音连声叹气:“若是我始终无法进益,只怕夫子会认为我朽木不可雕也。”
她诉完苦,又问道:“窈窈,你今日觉得如何?”
姜清窈含笑点头。
“对了窈窈,”谢瑶音忽然想起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今日晨起去上学之前,隐约听见母后和身边人说起一事。”
“何事?”姜清窈问道。
谢瑶音环顾四周,说道:“听母后说,父皇打算为皇长兄选妃。”
姜清窈微怔:“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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