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念一转,想着应当是搀扶谢怀琤时,他手心的伤口滴落了血,恰好落了这么一小滴在自己身上。只是这缘故能否向姑母如实告知,姜清窈一时间有些迟疑,却见兰鸢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下一刻,殿外传来了通报声:“圣驾到——”
皇后怔住,随即步下炕,简单理了理鬓发妆扮,迎了出去。
殿内众人顷刻间拜倒在地。姜清窈的余光看见一抹绣着玄龙纹的暗金色袍角缓缓入内,停在皇后身前。那人伸手亲自扶起皇后,声音带笑:“皇后既然在病中,无需多礼。”
皇帝扫视殿内一眼,声音带上了几分威严:“都起来吧。”
皇后显然没料到皇帝会来,欣喜之中带着几分意外:“这么大的雪,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皇帝亲厚地握住她的手:“朕挂念你的身子,下了朝便过来了。”他望了望皇后,点头道:“今日皇后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不似先前那样憔悴,看来太医开的方子确实不错。”
皇后柔声道:“有陛下的挂念,臣妾自然一切无恙。”
皇帝落了座,谢瑶音亲自倒了茶奉上,笑眯眯地道:“父皇请用茶。”
“阿瑶如今很是懂事,”皇帝笑了笑,“果然不是小孩子了。”
待谢瑶音坐下,皇帝这才看向姜清窈,语气温和:“这是窈窈吧?朕许久未见你了。”
姜清窈再度拜倒,双手交握贴在额头:“臣女参见陛下。”
皇帝淡淡笑了笑:“免礼,坐吧。”
他转向皇后,语气里尽是关怀之意:“朕问了太医,说你此次的症候此次并不凶险,即便如此,也要万分当心。这几日天寒,莫要再受了风寒。”
皇后颔首:“多谢陛下关怀。只是前几日东宫的人来报,说是太子亦有些不适,晨起和夜间偶有几声咳嗽,臣妾也已派人去请了太医,幸而无大碍。”
皇帝面上浮起几丝属于为父者的关怀和慈爱:“衍儿日日勤学苦读,难免会疏忽了自己的身子,好在有你时时惦记关怀着,朕很放心。”
帝后又说了几句话,俨然便如寻常人家的父母一样。而皇帝听闻太子有恙,神情也是显而易见地担忧和疼爱。他虽是帝王家,却依然有慈父心肠。
姜清窈坐在另一侧的木椅上,神思有一瞬间的飘忽。
对她而言,皇帝始终是一位言笑晏晏的长辈,对待小辈慈爱关怀。可若如谢瑶音所言,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为何却对五皇子那般无情?
“......此次姜家丫头既然进宫了,索性便多住一阵子,好好陪着你,”皇帝道,“正好,让她与阿瑶一道去萤雪殿进学,彼此也有个照应。”
皇后含笑道:“陛下圣明。”
姜清窈回神,忙俯身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皇帝又向谢瑶音道:“阿瑶,往后不可再荒废了学业。”
谢瑶音小声道:“父皇,我哪里有荒废?”
皇帝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慈爱道:“朕知道,你于武学骑射课上从不曾惫懒,但阿瑶,你毕竟是公主,这琴棋书画还是要用些心思的。”
提起此事,皇后便有些头痛:“阿瑶,本宫实在不明白,你一个姑娘家为何成日醉心于那些拳脚功夫,却对礼乐丹青如此懒怠。”
谢瑶音却不以为意,一派轻松:“母后,这叫做‘术业有专攻’。”
“你总抱怨诗书丹青无趣,往后有窈窈作伴,你总该好好学了吧?”皇后道。
谢瑶音瞧了眼姜清窈,终于乖乖点头:“是。”
萤雪殿是皇宫中皇子公主及部分出身不俗的世家子女念书之地,取“囊萤映雪”的典故,意在告诫众人勤学苦读。皇子与公主所学课业内容虽不尽相同,听课时也不在同一间屋中,但一应进学时辰与日子都是一致的,每十日休息一日。此外,每逢佳节、生辰、万寿等日子亦可休课假。
姜清窈从前在宫中时,便是在萤雪殿念书,对那里并不陌生。
皇帝又与皇后说了几句家常话,便不动声色向身边侍立的人投去一个眼神。众人了然,明白帝后有要紧话要单独说,便皆敛声屏气退了出来。
姜清窈与谢瑶音亦离开了内殿,去了枕月堂。
宫女奉上茶点,谢瑶音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侍候在跟前。”
两人默默吃下几块糕点。姜清窈问道:“昨日长宁姐姐的生辰,办得如何?”
谢瑶音道:“父皇和母后都无暇前去,我便带着他们的赏赐和我自己的礼物去见了长姐。”
她眉眼弯了弯道:“昨日的寿宴很是热闹,我许久不曾和长姐这般坐在一处宴饮了。仔细一想,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可惜我昨日奉旨入宫,竟没法去向长宁姐姐贺寿,”姜清窈有些遗憾,“我也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她了。”
“放心,待皇长姐入宫时,你便可以如愿见到她了。”谢瑶音说着,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姜清窈安静地望着她,听着少女喃喃自语:“自打长姐出嫁,窈窈你也不在宫中,我可真是孤单啊。”
她慢慢道:“我与三妹一向不对付,与四妹亦不亲近。余下的兄弟们碍于男女有别,也无法日日在一处。”
“因而窈窈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谢瑶音反手覆住她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
姜清窈自然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感慨。身为嫡公主,却并不是事事如意,亦有许多不顺心之事。
“好了窈窈,不说这个了,”谢瑶音的声音让姜清窈从沉思中醒神,“今日是课假,按照规矩,我不必回自己寝宫,可以留宿在母后这里。正好我们在一处,晚上可以说说悄悄话。”
宣朝的规制,皇子公主年满十三岁后便可以搬出生母的寝宫。但如今皇帝膝下子嗣不多,又各有各的不同身世,倒也不是人人遵从。谢瑶音从前自然是按着规矩住在自己宫里的,只是如今姜清窈来了,她难免想要与阔别多年的挚友待在一处说说话。
姜清窈想起小时候两人肩挨着肩缩在被窝里说话的情形,不禁笑了笑:“好啊。”
*
午后,皇后自去歇午觉。姜清窈与谢瑶音在床榻上眯了片刻便起身,打算出门散步。
两人裹紧了厚厚的斗篷,一起出了永安宫的门,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姜清窈看着时不时匆忙路过的宫人,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谢怀琤,想起他那伤痕累累的模样。
穿过几重宫门,又绕过一处角落,两人同时停住了步伐,看向了最上方的匾额,一时间沉默了。
长信宫。
多年之前,这座宫殿曾是后宫最华美的地方,然而如今却连冷宫都比不上。两人向里望去,依稀看见影壁后是一派冷寂萧索,无声无息。院落之中的积雪无人清理,白色布满地面和树丛,让整座宫殿看起来仿佛被压弯了腰一般。
姜清窈怔怔望着,低声道:“里面莫非......只有五皇子一人?”
谢瑶音摇摇头:“自然不会。”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不远处有一个灰色的人影快步跑过来,见她们在此处明显一愣。
“福满?”谢瑶音很快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那是个身穿灰色衣裳、瘦削伶仃的小内监,他闻言慌忙拜倒行礼:“参见二公主。”又看向姜清窈,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敢辨认。
谢瑶音道:“这是母后的侄女,你该唤她一声姜姑娘。”
福满眼神微微一闪,依言向姜清窈也见了礼,随即垂了头不说话。谢瑶音看向他手中怀抱着的药包,疑惑道:“你不是贴身伺候五皇兄的吗?为何取药这种事也是你去?”
“回二公主的话,如今......长信宫中没什么人,奴婢只能趁着殿下睡着的时候去取药。”福满的嗓音有些沙哑,时不时还咳嗽一声。
“五皇兄身边......只有你一人伺候吗?”谢瑶音秀眉轻蹙。
福满小声回答:“近身伺候的只奴婢一人。还有一个素日负责洒扫等杂活的人,名叫平安。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人了。”
谢瑶音皱眉道:“即便父皇曾下旨削减了长信宫的用度和宫人数量,也不至于只剩你们二人。”
福满低声道:“自从……娘娘薨逝,旁人都不愿待在这里,纷纷四处托人调离了。奴婢与平安自小跟着殿下,断不肯弃殿下而去。”
姜清窈盯着那匾额上的三个字看了许久,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双如潋滟秋水般的眸子,顾盼间眼波流转,情思绵长,有时又如江南的迷蒙烟雨般暗含愁思,惹得昔日的帝王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为了她视六宫粉黛为无物。然而最后,曾经宠冠后宫的秋妃却落得了那样的下场,果然世间最难测是帝王心。
而那个清冷倔强的少年,曾也是那样意气风发。那几年的学堂时光中,他们曾在一处念书习字,一起临窗挥墨,一起趴在窗台看那南飞的雁群,一起为了书中的字句争论不休。她想起昔日之事,情不自禁开口道:“阿瑶,我想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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