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和春日,玄家旧宅书园中,芳菲满盛。
晴空之下,稚童捧着比脸大的书籍,阖眼背诵,却被“喵呜声”吸引,睁开了眼眸。
远处有三两小猫,踱着脚步,跃上墙头,享受一晌日光。
风声送来呜咽,小女君放下书籍,拎着裙摆就去院中角落找人。
果不其然,紫衣蜷缩在院角旮旯处,正掩面哭泣。
“喂,你又怎么了?”
紫衣稚童与小女君年纪相仿,是她母亲为她找来的陪读。
只是她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书不见得多读,金豆豆倒是掉的比字还多。
紫衣闻声抬起头,哭诉道:“我听说……小庄主要去昆仑了……”
“是啊。”
她回答的干脆,紫衣闻声哭的更凶了。
“哇啊——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女君最怕她哭了,连忙蹲下来柔声哄道:“阿紫别哭了,等我下山肯定会来看你的。”
她捧起柔软娇嫩的脸蛋,用袖子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阿紫将来是要做玄家司籍的人,可不要轻易让人看出阿紫是个爱哭鬼。”
“呜……”阿紫渐渐收了眼泪,哽咽着哭腔问道:“可阿紫就是爱哭鬼,小庄主会不会不喜欢阿紫……”
“说什么呢,阿紫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是爱哭鬼,我也喜欢。”
阿紫抹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
小女君朝她伸出手:“我刚在那边看到了几只小猫,你陪我去看看。”
小手相握,她耳根泛着粉红,不由得攥紧了手。
等两人回到园中,墙上早已不见小猫身影。
小女君只好捧回书籍,倚靠在阿紫身旁念诵。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①
诵读声朗朗,起初,声声重叠,渐渐地,就只剩下一人。
阿紫望着空无一人的身旁,眼中眷恋不减反增。
几载花开花败,园中景色凋零。
旧宅不复,稚童不再,他终褪去一身紫裳,做回了男子。
阁楼中,玄凝听得入神,阿紫一边讲,一边悄悄挪动身子,两人挨得越来越近,近到玄凝察觉到他的动作,抓住他的腰肢一拧,警告道:“莫要乱动。”
她手中用了力,疼的他捂着腰默默离远了些。
“原来传闻是真的,小庄主真的修了无情道,不再动情念了。”
“你的消息未免有些滞后,”玄凝笑道:“难道你没听说我与长公主争夺侽宠的事吗?”
“听说了……”阿紫神色黯然,垂落的眼睫在光下犹如秋日银杏,脆弱的不经风摧。
“那肯定是个很好看的美人,不然小庄主不会为了他冲撞长公主……”
他余光偷看反应,却见她毫不犹豫点头道:“他的确好看。”
“比阿紫……还要好看吗……”
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玄凝闻声看过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道:“论美貌,你毫不逊色。”
阿紫内心重燃希望,又主动坐过去,问道:“既然如此,小庄主不妨考虑一下阿紫……”
她脸上神情有半分惚恍,抚上他的脸庞,倏尔轻笑:“阿紫想让本君考虑什么?”
“自然是……”手心覆盖住她的手背,他亲昵蹭着,抬眼时满是期许:“让阿紫成为小庄主的宠儿。”
“好啊。”
没想到玄凝会这么快同意,他愣了一下。
“当真……”
然而她却低头笑道:“假的,你还是这么好骗。”
“……”
脸上的温暖离去,冰冷的话语随之入耳。
“没有人可以跟他相提并论。”
明媚光下,他心恍若寒冬,连她说的话都没再听进去。
“小庄主若没有其他要问的,便回去吧。”阿紫起身道。
他落了脸色又突然送客,玄凝看他那副生气模样,知他意图却也不做任何表示,出门时回头道了声“谢谢”,见他毫无反应,便耸肩关门溜之大吉。
书阁再次归于沉寂,阿紫抱着厚重典籍,踩着木梯缓升将它放回原处。
他回到二楼,望着她待过的地方,缓缓抚上腰带,将临时松开的衣袍重新穿戴。
他本就是被庄主捡回来的人,蒙庄主可怜,做了玄凝陪读。
常有人笑话他是玄家的童养夫,他年幼不懂,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便在玄凝去学武后主动提出要做她的君夫,等她回来。
庄主闻之,也只是哈哈一笑,让他努力进修,早日成为玄家司籍,说不定真的可以当玄凝夫婿。
十载刻苦,他如愿以偿成了司籍,却也因此受限,困在绿水之南,无法出门。即便是听闻小庄主回来,却也只能盼着她能来找他。
可是她早已将他忘在脑后,不仅没来找他,再次见面,她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手腕上的翡翠撞在木杆上,发出“磴”一声重响。
他失神望着发红手腕,嘴角浮出一丝嘲弄:“小庄主以前还说喜欢阿紫的,怎么知道阿紫是男子就要撇清关系了。”
阿紫……
就连阿紫这个名字,都是她当年见他一身紫罗裙随口叫的。
没有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何尝又愿自作低下与他相比。
“不过是一卑贱画师,怎就得你如此青睐。”
他回过神时,手腕多出了几道深红掐痕。
脸边泪珠悄然滑落,砸在金色木板上,未等渗入就被午后烈阳蒸发。
*
清风骏马飒飒,白云妙君悠悠。
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玄凝一身藕色织金圆领袍,飒爽飘逸的马尾随风摆动,引了无数路人注目。
偶然墨香味入鼻,玄凝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城东画院。
她抬头望着画院二楼,窗户正开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若他无事,此时应该还在楼上作画吧。
一想到他,玄凝眼皮跳了跳。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正要扬鞭离去,却听到有人唤她。
“小殿下,留步。”
喊她的是一位身着浅川蓝衫的女君,气质不凡,看着不像寻常女子。玄凝总觉得眼熟,一时之间却也记不起是谁。
她翻身下马,牵着墨云停靠路边,颔首行礼,问道:“女君是?”
女君笑了笑,看着身后城东画院的牌匾道:“大家都称呼我为画院夫人,或者黄夫人。”
玄凝的脸仿佛被冻住,连半点反应都没有,盯着眼前温柔貌美的画院夫人,她心中竟生出一丝慰藉。
棠宋羽的审美水平倒是不错,这样的女君谁能不喜欢。
见她呆愣,黄夫人伸手晃了晃,问道:“小殿下?”
玄凝回过神,勉强笑道:“久闻黄夫人盛名,如今一见,确实名副其实。”
“小殿下,客套话就不用了,我叫你是有事情想问殿下。”
黄夫人瞥见她身后马匹,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己都未曾找上门问她,却被她主动拦下来问话。
玄凝也是感了兴趣,将马绳栓在路边树干上,跟着黄夫人进到画院。
院中看似人多繁杂,实则井然有序,晾画装裱,指导教学,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工位上各司其职。
漫步走过水廊,池水清澈,有金鳞红锦在其中欢游,泛起圈圈涟漪。
玄凝原以为黄夫人是要带着她进到画院深处,却不想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严声问道:“你为何要逼他?”
“他?”玄凝皱眉笑道:“黄夫人指谁?”
“殿下冰雪聪明,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
玄凝盯着她半晌不语,转过头望着池中之物,再回眸时,眼中已无温度。
“黄夫人是来为自己的侽宠讨个公道?”
“什么侽宠,君子兰是我府上乐师……”
“乐师?呵,文人就是喜欢附庸风雅,养个面首都要冠个职称。”
想不到她会这样说,黄夫人满眼失望道:“……原来小殿下是这样的人,亏我还以为你与长公主能有所不同。”
把她和长公主相提并论,玄凝气笑,神情不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轮得到夫人你来教训吗?”
“我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我将君子兰视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今伤他又轻贱他,我自然要管。”
“你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难道我就……”玄凝一怔,又重复说了一遍:“你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
黄夫人拧着眉心山川,沉声道:“是啊,我膝下无子,刚见到君子兰的时候,他年仅十二,我见他生得瘦弱却刻苦用功,不免多了几分关注。”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冒犯视线,把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紧接着,就听到玄凝怀疑问道:“敢问黄夫人今年贵庚?”
“我与天子是自幼相识,你说我今年多大?”
那是比她阿媫还要年长了,玄凝慌忙赔礼道歉:“黄夫人,我不是有意冒犯,这里面有些误会……”
“有何误会,你倒是说说。”
黄夫人不愧是黄夫人,被她惹恼了还能沉下心来听她说话。
玄凝狗腿地挽着黄夫人的胳膊,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她讲得绘声绘色,黄夫人脸上的神情也是缤纷变幻,尤其是听到天子派人盯着她们时,脸色瞬间犹如风雨过境,只剩下冰凉和哀伤。
“我和君子兰,并非传闻中的关系,我不过是见他颇具绘画天资,对他关照了些。我见他被同龄欺负,便邀请到我府上做乐师,他抚琴也只是恪守本职,暗诉衷肠更是无稽之谈。”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失魂落魄的往池边靠近,扶着阑干自言自语。
“她居然派人盯着我……她怎能……”
知她在说天子,玄凝识趣,没有追问下去,半倚在阑干眺望着远处。
好个棠宋羽,被误会了也不解释,是想借机让她死心吗。
他一心想躲,她偏不让他再逃。
微风携着池腥晃过她身边,既吹不皱她的眉头,也吹不落她的嘴角,倒是将她返程的脚步吹的快了些。
她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身姿轻如莺燕。
皦日当空,路旁杏树枝叶繁茂,多数褪去嫩黄,只留满目翠绿。
不知不觉,已是立夏。
本章参考:
①引用[春秋].庄子.《庄子·逍遥游》;
修改了文案,因为有读者问过,在这里申明一下,本文为女性生子,是否生,和谁生,决定权在于女性。
琼国在生育避孕上颇为先进,一碗灭阳汤灌下去杀个精光。女性可以控制时间,很少会发生意外受孕的事情。
而且女性大多时候不需要纳入式……写13,14章的时候很纠结女主对男主的欲求是否过于直白了,希望写到步天楼时,可以表述清楚一些……
非要剧透的话……
玄凝不生,玄凝不生,玄凝不生!
请放下生子执念,至少在我这里,男人休想获得女性繁衍的能力(尊重)。
我创想的女尊国是建立在男人为女性服务这一根本理念上,即便没有体格悬殊,即便女的不长男器,男的不能受孕,只是单纯依靠对女性能够延续生命的崇拜,久而久之形成的社会地位悬殊。
后面还会表现这一点的,这里不多表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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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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