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坠湖光,三两拨弹,寒檐来风,翠玉竹铃响。
声音并不吵闹,或许是因为带了冷意,身影徐徐出现在窗前,将如月倾泻的琴声关在四方楠木梁下。
望着不远处端坐抚琴的美人,玄凝抱着手斜斜依偎在窗边,心头被搅乱的风沙,好像也随之抚平了般湮底。
若琴声为他心声,那他当下的心,应该柔如出月云涧,藏不见一隅怨。
视线落到因寒冰天而落红的手指,愧欠与浮想之间,终是几日来的食髓知味占据上风,履尖徐徐朝向焦点,环抱与丝弦共一瞬无声。
棠宋羽的手只停顿了一下,之后便又信手勾挑,将悠扬琴音相送耳畔,见他如此,玄凝按捺着兴致趴在肩头,细嗅颈边,看见衣领半遮掩下的红痕,上手轻戳,引得琴声错落,抹弦时缩躲以示抗拒。
灯火映照的琴身泛光,过了半晌的琴音仍不歇止,玄凝实在等不急,只好将掌心覆上,落吻青丝。
“待会儿再弹。”
交叉的指间平生暧昧,冻结的温度在沸腾碎珠中渐渐回春,红炉煮茶,氤氲了一室清香,沾得绸衣如壶底细芽重重叠,倩目翩翩落。
玉枝穿过环山层雾,沿着青红纹路铺出的洁白大道,窥得融雪红梅,覆拢揉递来回,勾探轻浅试温,茶香悄然追寻唇边,啄磨无意间,丝丝低吟藏温吞。
一晌指尖**,醋意与心间高涨的隽意在峦山潮落后,仿佛彼此抵消了一半,再无力起风浪。
她依靠在肩膀一声不吭,棠宋羽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吻了吻耳轮作安抚,被玄凝发觉了,又是一股气息从鼻间轻散,失笑问他:“你怎么总是学我?”
说话学她也就罢了,几天折腾下来,她是如何作为,棠宋羽学的有模有样,甚至连安抚的动作都照搬无误,他又不是像之前那般一窍不通,怎还会亦步亦趋,使她总觉得处处皆因果。
但,没有回答。
在玄凝想要抬身询问他的眼眸时,棠宋羽只手拥紧了人,像是掀起的浪花,连带着重量压落在身上。
“殿下……不喜欢吗?”
“喜欢什么?你学我这件事?”
“是也不是……”
话语仿佛未完待续,要等她追问才能书接上回。可他的声音莫名浸透了苦涩,听得玄凝心头震颤,山倒泉涌,倏晃过他话语中隐现的伏笔。
“你是在……讨好我吗?”
阴翳下的眸眼微微怔缩,转瞬即逝的讶异被抿眼自嘲的苦笑取代,棠宋羽垂落了矜持面容,将自己扎根埋在她左肩的光滑柔顺的绒领中,此刻闷头无声亦是酸心作答。
玄凝有些不解难懂,他那颗心脏下的血液回路,究竟都传递着何种胡乱思量,“为什么?你是觉得我很难伺候?还是觉得我没了这些你所谓的讨好,便不再宠幸与你?”
这实在不是他该担忧的事情。
“棠宋羽。”不等他作答,玄凝捧起他的脸认真道:“你无需讨好我,更不用讨好别人,我知你过往多磨难,但今后,只要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再受旁人左右。”
她还是没有勘破,以至于棠宋羽听到后,只平淡应了一声“嗯”,像是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冷漠,他又加上了一句略带颤声的“好”。
如此,她便可以展露欣慰,凑身在他唇边亲啄。
棠宋羽握紧了身后的手掌,那些他过去所不耻的,以色侍人,耍弄心机,如今都一一烙印在他肉躯与残魄构筑的耻辱柱上。
可若是为了她心欢喜,即便再违初衷,再恨辱没,又当如何。
左右我的,只有殿下一人。
我讨好的,也唯有你一人。
他眼中有太多的纷杂思绪,当安静下来,抬眸时便只剩下柔和的目光,将她倒影映在明镜幽潭。
“阿凝……”
无法坦白的心声,化作了解开衣带时,勾唇一个轻笑。
“天色已晚,要留下一起用膳吗?”
事实上,玄凝想过一些借口推拒,但她实在想不出,便乘着兴致将人按在琴边,教他边弹边承受。
皎月孤身照日,湖畔漫光挽风,入夜后的琴声断断续续,一如缭乱渐溃的心思。
粉玉指尖接连勾抹重音,视线被湿热模糊,棠宋羽下意识抓紧了人,等到缓神过来才唤道:“殿下……弹完了……”
“嗯,听见了。”
发烫的耳廓被人轻抿,棠宋羽垂眸望着她手涂抹身上,不禁颦眉低喃:“又弄脏了……”
他很计较自己身上是否干净得体,但回回她都不听,依旧故技重施。
“怎么能是弄脏,”玄凝抬指点拨,将剩下那点露珠晕淡了红茁,“这叫,就地取材。”
唇舌作笔墨,纤身作绢帛,款款落榻,青纱帐中,不知谁为画师,谁为执剑客。
只有古琴悠悠斜横玉脊,为经久未见的明月悸动。
*
接连几日天晴,庄中已无半点银装妆抹痕迹,趁着正午阳光晒得暖和,几乎每处院落都伸展了木架,用来晾晒衣褥。
与午膳一同送来的汤药还放在案边,眼看就要冷凉,院中衣物遮挡,吴关的身量不算高挑,四处没有寻到熟悉踪影,只得唤了一声又一声。
“夫人——画师——”
隐隐听到有人唤他,身影这才合上衣箱,拎着从后院库房中走出。
见他总算出现,吴关急忙上前道:“夫人这是去哪了,药都快凉了。”
“想起存留的一些旧时衣裳,去库房找了一会儿。”
“旧衣物?院中刚好还有些空处,夫人安心喝药,晾晒的活儿就交给我去做。”
棠宋羽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摇头道:“只是几件旧衣物,我自己来便好。”
说着“只是”,但吴关看他放下时小心翼翼的架势,完全不像是普通的旧衣物,便也不再执意帮忙,“那画师先把药喝了,不然我不好跟殿下交差。”
“知道了。”
棠宋羽端起温凉的药碗,一口饮尽后才颦眉问道:“这是……灭阳汤?”
“是,殿下吩咐过,夫人每隔半月便要服用一次。”
灭阳汤味酸苦怪异,喝完后连唇齿都是苦辛,棠宋羽默默接来茶水漱口,院中悬挂的衣摆飘荡,落到目光中,引神思一阵恍惚。
原来距成亲之时,已经过了半月。
衣箱放置在院中椅上,棠宋羽手中摊展着的衣裳,虽是当下时节该着的冬装,却显然不符身量,看着像是孩童年岁才会穿着的裘袍。
玄凝故意小声接近,他也就没有发现,还在抚摸着衣袖上的绒毛,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了般,半晌没有动静。
捉弄心油然升起,玄凝拿起衣箱中还未晾晒的衣物,躬身递了过去,口中学着吴关的声音道:“夫人。”
可能是她模仿的七八分相似,或是他依旧在神游,棠宋羽丝毫未察,头也不回接过了递来的衣物,继而抖落衣尘,摊开落架。
一件又一件,箱中衣物本就不多,很快玄凝手中没了衣物,眼看着棠宋羽搭晒好最后一件,又站在原地发愣,她低头解下了自己的抹额,递道:“夫人,还有一件。”
棠宋羽将抹额握在手中,片刻后才觉得不对,他以前何曾戴过用金石玉珠装饰过的抹额。
回头见来人正一脸戏谑地瞧他,棠宋羽无奈地弯唇,走近将抹额为她重新系上。
“午膳可曾用过?”
“在外面用过了。”
“好。”
“夫人刚刚在想什么?”
他靠近了身子,绕手轻缠,语气淡然。
“没什么。”
捕捉那双眸眼闪过的一丝黯然,玄凝笃定他有意隐瞒,便指着衣架问道:“和那件衣裳有关?你盯看了它许久。”
棠宋羽调整着她额间玉石的位置,不用回头便知晓她所指是哪一件般,闻声轻摇首:“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与衣裳无关。”
看他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有关,反而像是息息相关。出于好奇,玄凝上手摸了摸裘衣,质地柔顺暖和,应该是白狐毛所缝制的面料。
狐白裘名贵,近年由于白狐数量减少,城中只有天子或王候卿相才能穿得起,棠宋羽这是从哪弄来的一件童裘?
见她疑惑,棠宋羽垂眸解释道:“这些衣袍,是先前白灾时,她人捐赠的。”
“噢……”
这下连玄凝都低了头,心中酸涩时,又不想被他再次看出,只好挪移了视线,顺带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这些纹样,好像是前些年时兴的云雷纹,我记得阿媫也曾为我裁制过一身这样图案的衣裳,只是我个子长得快,没穿几次就小了,之后我去了昆仑,成日穿着剑宗蓝袍,带来的冬装也鲜少穿身,都被我送人了。”
“冷吗?山上。”
玄凝回过头浅浅一笑,“不冷。”
群山白皑,寒风簌面,若非镜释行施法设下屏障,那长达数月的冰天雪地又岂是她能抗下的。但她不愿他忧神,或是因听到镜释行的名字再次起了醋意,只好瞒下了因论,只谈结果。
棠宋羽左右看不出她隐瞒的痕迹,便莞尔慰笑,“那便好。”
不知为何,见他如此,玄凝鼻尖一酸,趁着眼眶还未开始泛红,连忙转过身装作拍打衣袖。
衣裳保存的很好,看得出他穿在身上时候就很爱惜,除了身前那片薄绒有些剐蹭过的痕迹,几乎再也看不见其它明显着痕。
“殿下。”
“嗯?”
棠宋羽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指着袖端道:“你看那里。”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拿起衣袖一端打量,“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里面。”
玄凝不解睨他一眼,但手上还是跟着他的话,翻开了袖口。
那里袖了一只重明鸟,看起来栩栩如生。
重明鸟。
王候卿相,又是孩童年岁的……
过往无数时间,在无意识中交汇后又错过,千丝截断,唯有一根紧连。玄凝恍然愣在那里,直到棠宋羽从身后轻轻环抱,在她耳边苦涩喃道:“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殿下的赠予,比人先至。”
“……”
在那个被拖行至狭小房间的昏午,在耳畔向铃孤身前行的雪夜。
“原来殿下,一直在……”
“……”
玄凝捂住了脸,哭声从指间溢出,他不解她的悲从何处,泪因何流,只能陪着她,将发现时的内心激动与相见恨晚,一一化作眼角晶莹,浸湿了记忆中的黑暗角落。
那一根渺小的紧连,在交汇后又各自奔向平行,无数次分出细枝,又在隔着远近距离处结成末梢,一次次错过,距离一次次缩短,她终将奋力伸出手,抓住最后一次快要交汇的末端,从此纠缠不放。
终于写到衣物这里了,伏笔在60章开头,其实在原先章纲里,玄凝会故作玩笑道一句“原来画师这么早就穿上我的衣袍了。”但事实上,这时的玄凝已无法拿棠宋羽的命运去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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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Chapter.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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