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仿佛怕太史令不信,转头看向身后之人求证。
叶栖见湘王无处可依,全然信任他的模样,只得再为两人来一剂安神汤药。
“太史令无需担忧,孙贵妃与秦丞相数年间暗中来往,为他效力,今日我已去信引孙贵妃出皇宫,只要她登了丞相府的门,二人私情暴露,圣上顾及皇家颜面必定大怒,不再信他之言,这时再将供词呈给陛下,言明秦青隐阴谋,太史令便可洗刷冤屈。”
张思淼听了也并未高兴,他摇了摇头,在这一亩三分地的狭小地方一人坐了两三日,如参透世事,大彻大悟。
他放下遍布褶皱的双手,“一悟归身处,何山路不通。 ”
“臣这一生大抵太过顺遂,科考、入京、侍奉先皇……如此想来,在这垂暮之年突遭祸事也是在所难免,王爷不必为臣挂忧。”
张思淼虽年惑古稀,双目仍有奕奕神采,看他道:“臣在此地,漏夜三回首,此生已无悔。”
“臣已知天命,已知归身何方,方今何去何从都已无所轻重。”
他通身似有青竹骨,日往月来熬去桃李年华,只剩一副峭立枯骨,也宁折不弯。
“只是遗憾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大限临头,臣深知已无时日再造福百姓,注定是看不到国泰民安的那日了。”
“唯愿朝堂安定,百姓安乐,国家重返兴盛。”
张思淼一番哀叹之下,板直他微微弯曲的腰,从怀中掏出斑驳白布。
“王爷,这是臣连夜手写而成的血书,望王爷交给吾儿,大夏民安物阜时,家祭不忘告乃翁。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来日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穆顺尧接过血书,被他一番肺腑之言刺的心中难安,安抚道:“太史令何必如此悲观,早早交代后事,本王定会救你。”
张思淼哀重摇了摇头,在狱卒前来催促湘王要走的时候,他双手拍着穆顺尧的手,交代道:“王爷,臣有一言,望王爷深记,要切勿小心亲近之人呐。”
穆顺尧不明所以,问他何出此言。
但张思淼已放过他的手,不欲多说,背身催道:“时间紧迫,王爷快快走吧。”
穆顺尧心怀疑惑在狱卒的带领之下已走五步之遥,忽而听到背后的声响。
“王爷。”
穆顺尧迅即回身,见张思淼风骨峭峻,跪在一堆烂茅草之上,朝他行了郑重拜礼,掷地有声道。
“吾宁以身死千万遍,不苟幸生,而无愧天恩祖德。王爷此后,珍重。”
此情此景叶栖看着心中也并不好受,穆顺尧几乎是潸然泪下,走出诏狱很远很远,他都还在感伤。
“先生,一定要救出太史令。”
好在叶栖与穆顺尧刚回丞相府,梁东便来报,孙贵妃得了消息后巳时乔装一番,已直接入了丞相府。
叶栖即刻差人去给陛下透信,穆庭盛怒之下派了他深信不疑的常侍跟着叶栖一同前去丞相府查看。
只要确定此二人私相授受,那么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丞相府中,秦青隐正在库房挑选合适的佩剑,却先瞄到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刀柄漆黑,雕有环纹银饰,短刃银白。
他有了兴趣,拿起试了试锋利程度,削铁如泥。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来报,孙贵妃已去了他的卧房等候相见。
秦青隐手中的匕首随身甩给近侍,踱步而去,不大会他推开卧房的门,见孙贵妃背身对他,抽动着盈盈一握的臂膀,似在啼哭。
他脚步放轻了一些,近处见她真的在哭,大手往后挥了挥,近侍得了意思便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退出关上门。
秦青隐宽掌放在她的肩膀,轻松将手下的皮肉含盖住,他流露出为数不多的柔情,“蓁儿,这是怎么了。”
孙蓁哭得眼睛通红,眼泪似珠,一滴一滴砸在她手中捏成一团的简帛之上,上面所写,字字刻在她的脑海,难以忘记。
秦丞相当政以来,纵豪强压榨欺凌百姓,赋税暴涨,频征徭役,百姓流离失所,雪下尽白骨,易子而食,仍饿死数以万计……
食百姓之血,大肆敛财,杀其亲子……
满纸恶行,皆是秦青隐所为。
难道她这么多年以来,为百姓暖衣饱食、为他舍身深入后宫监视皇帝及时透露动向,对他言听计从,为他筹谋大业,其实都是在助纣为虐。
她那么久自认为的扶危济困,实际却是在残害百姓。
孙蓁将剩下未看完的简帛摔在坐她身侧的秦青隐身上,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草菅人命,那是活生生的百姓,是与她一样的人。
她心中充满了多年以来被欺骗的恨意,“你故意让宫中之人封锁消息,不让我知晓你多年恶行,是也不是?”
秦青隐面对她发怒时的耸眉之状并未言语,那身上的简帛他更是看也不看,轻易丢在地上。
他看着孙蓁哭红的双眼,只觉她如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跟在他身后的样子一般娇憨。
他伸手想替她拭泪,却被她一手打掉,孙蓁看他事到如今还是这么满不在乎,满目失望。
“义兄,我自知出身卑微,二十年前非你捡到被母亲收养,我便要饿死街头,可你十七岁捡我那年,在青州说过,让我信你,我信了二十年,你却一直都在骗我。”
“你那时说跟你和母亲去了青州刺史府便能衣食无忧,我跟你去了,可你最后杀了刺史,说他经常虐待于你和母亲,你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杀他,我信了。”
“后来你说放不下我,要带我来京都,说只要在此地谋得一官半职便回去告诉母亲,你要娶我为妻,我也信了。”
“可你又言,百姓疾苦,世道不公,大业未成无心娶妻,正妻之位永远为我而留。你做了丞相,还要我为你入宫,助你成事,你说你要比那无能的皇帝好上百倍,你会善待百姓,会让夏朝再无战争。”
“我为你典身卖命,为你三番五次撺掇皇帝,干扰决策,可如今,你杀了炎玉,你的亲子,你还让我如何信你,义兄……”
她泪眼朦胧,说到最后语不成句,像用尽一生的力气才把这些话通通摊在两人面前,势要讨个说法。
此刻痛心入骨,孙蓁抓紧了身前人的衣衫,看似柔弱无骨的手竟也用力到起了薄筋。
秦青隐最为了解她的脾气,不过是声厉内荏,他将她揽入怀中,打横抱起她坐在自己的身前,感受到胸膛前一片濡湿。
他的手掌一下一下漫不经心顺着她的发丝,不承认也不回答,反问道:“蓁儿今日来,是想如何。”
可就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心狠手辣之人,她还是愿意相信。
孙蓁在他的怀里哽咽道:“义兄,你能改的,你没那么绝情对不对,你说过你会对百姓好,你之前明明都说你做丞相以来都在厚待百姓。”
“若你肯保证,往后再也不行残害百姓之事,我便可当做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我们不要皇位,不要大业了,回青州,回去见母亲,你还做青州刺史的公子不好吗,我也不要再做贵妃……我们重新来过。”
她着急抬起因白嫩而哭得太多凸显绯红的脸,寻着那双冰冷的双眼,表达着真心。
“我相信你的,我一直都在信你,义兄,你不要再骗我了。”
秦青隐却单掌再将她的头摁在怀中,不容她有丝毫的反抗,他的眼睛毫无感情,更没昔日她所期待的爱护。
他在库房听她突然而至就觉得事不对头,此时见她仍旧不依不饶,知晓若就这么放她走了,必会坏了大事。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有取舍,吐息间道:“蓁儿,可否装作不知。”
“只要你当做今日无事发生,老老实实回到皇宫,来日不会为了那些贱民阻我而背弃,为兄能给你无上的尊贵,金玉满堂,只要你继续……”
她挣扎不开也要打断他,恨道:“不!我既已知晓,竭尽全力也定不能再让你鱼肉百姓。”
孙蓁话只说了一半,后背胸口处便传来被捅入的剧痛。
秦青隐松了摁在她后脑勺的手,在她不可置信的眼下,转手一寸一寸将匕首推进她的骨肉之中,直到入到她再无活路的可能。
他才停下,看着她近处的脸,拇指重重抹掉她眼尾的泪珠,留下一道红痕。
孙蓁唇边慢慢涌出一股股鲜血,血液混迹在两人身上,不分你我,她痛到彻心彻骨,眼眉紧蹙,无声地说了句。
“我心悦于你啊,为什么。”
可她弥留之际的眼中分明在饱含遗恨问,你到底对我真心还是假意。
但最后孙蓁还是没问出口,她硬撑着抬起手想触碰他朗目疏眉的脸,说话已经含糊不清,只道:“回头,吧……”
秦青隐看着她抬至半空却又无力垂落下去的手,心中像被剜走一大块,空落落的,他也分不清那是什么了。
只是想起了少时已不清晰的无忧时光,那个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妹妹,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确爱慕于她。
只是都已经晚了,若他一辈子只是青州的一个私盐小贩,他定会知足,定不负她。
可他位居丞相,青梁两州精兵几十万,手握重权,他要做皇帝,无人可拦。
任何挡在他夺权之路前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大夏他已势在必得。
秦青隐感受流到手掌上粘腻的温血,从恍惚之中回神。
他无视从孙蓁胸口处不断往下流淌,在两人身下汇聚而成的一滩鲜血,用带血的指尖为她梳理额前碎发,而后亲吻了她的发顶,眼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先迫不及待入了丞相府的常侍闯进来时,正看见秦青隐吻着她冰冷的唇,那双猩红的目听到声响转头看他,满含暴虐杀意。
像要索命的恶鬼,常侍一个不备被他吓到倒在门槛之上,待看清他抱着的是何人,恐慌喊道。
“来人呐,贵妃薨了!”
一悟归身处,何山路不通。卢纶《宿澄上人院》
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罗贯中《三国演义》
家祭不忘告乃翁。陆游《示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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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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