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栖回身时的眸光正对上一位视线飘忽朝着几人看来的守寨小卒,他稍一思索便不露声色避开了他的手。
穆怀御放下落空的手,暗自掐磨着指甲,问道:“你何时再来”
“过两日。”
叶栖在那士卒的窥探下,稍显冷淡地牵过梁东递给的缰绳,翻身上马,道:“不必送了,回去吧。”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架马远去。
梁东都随着叶栖从寨门骑出去了好一段距离,还不知就里的往后看了一眼,那挺拔的身影仍固执地伫立在原地,不肯离去,越来越小。
往昔还未入王府的二殿下最起码还有叶栖朝夕相伴,如今只能孤身只影便怎么都显得悲凉。
他忍不住看着前方走马的叶栖,道:“先生,殿下还在看着。”
“守寨的小卒是芷江细作。”
叶栖说了这句,梁东顿然知晓了他为何出了帐门便忽然神色转冷,闭上了嘴,不再回头看。
“你我无论在何地方皆受制于人,万不能总是想着回头看。”
叶栖看着眼前这片只有两人策马的荒野,虽视野开阔,呼吸通畅,但终究有时有限。
就连他握住缰绳的手指藏于氅衣之下也难以抵挡冬日的凛冽,冻得与脸同样紫红,只是越能感受到迎面刺骨的寒风,那双眼越是一如既往的决然。
“我欲写断绝书。”
他凉薄的声音与朔风一同卷入落在后方的梁东耳中。
梁东霎时大惊,他虽知晓叶栖此行不只是单单来看望穆怀御,大半是公众来见他的最后一面,以断太子一脉的猜疑之心,也自认心里已是做好了准备,但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要与二殿下断绝师徒关系。
似乎他跟在先生身边如此之久,也从未将他的想法全然参透。
他忙踢马跟上去,阻拦道:“不可,先生怎能不念及与殿下多年的师徒之情。”
“属下知道先生出此下策都是为了遮人耳目,属下以为太子几次试探无果,派来的眼线也都未发现疑点,疑心已去十之**,不至行此决绝之计。”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湘王死前曾言叶栖便是二殿下此后唯一的依靠,有了这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他便可安心闭目。
但若连这世上最后可牵绊住二人的纽带都断绝了,不说湘王遗嘱,就是那一张轻飘飘已算亡国不再作数的军令状,又有谁能再去敢确保他真能为一个在世俗面前再也毫无干系之人,筹谋一切。
不是他不信叶栖,也明白他此前所言,这皆是为了复国大计。但前路尚且千回百转,人又怎能无九变十化。
况且只他信,但殿下不知,万一收到此书后疾首痛心,从此与他反目成仇,岂不是违背湘王意愿,到那时又该如何。
叶栖唇边漫过一瞬自嘲般的笑,喃喃低语了声,“何故举棋不定。”便眯起了被刮得似入了刀子的眼。
无形之中随鞍马的行走轨迹而跟着轻晃身体时,他勒紧了手下的缰绳,欲脱离他掌控的马匹蹬着前蹄甩了个响鼻,脚步渐渐慢在他估量的范围以内。
“四年屈辱蛰居,厉兵秣马,皆为往后步步掌权。而如今,我一个亡国之臣,若想在异国他乡立足,断绝后路是必然之事,此举不止为走个过场给那些世人看,是下了这般决断,才能使太子以及朝中那群虎视眈眈之人,彻底放下戒心。”
“李国常年东征西讨,部将英勇善战,近来有排山之势,他们想攻下黔阳,下一步芷江、凤凰与晃州三地必定受险,不过早晚之事沅州必入他们之手,若按这个趋势走下去,这两国所占之地极有可能会被李国逐一吞灭。”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要想有破局之法,便要设法促成宋与穆氏共敌李国。”
梁东此人虽忠心耿耿,是个绝不会背叛的锋刃,但身为利器,他的感情过于充沛,身为出击的当局者却总是不断陷入隔雾看花的迟疑不决之中。
叶栖索性把眼前的局势说明:“可在此提议之前,我还与穆氏有所瓜葛,没人会信一个他国之师。”
“属下明白。”梁东确实没想到他走棋一步三算,他沉默地跟在叶栖身后慢慢跑着马,片刻后,他诚心问道:“但宋国国力已是强弩之末,百姓也早已怨声载道,再经不起一次开战,圣上绝不会同意,先生又要如何促成。”
“此事不在我,在先太子的亲信,郑国师。”
他需做的只是在太子面前四两拨千里,言明利弊便是万事俱备,只差郑国师再如当年伐夏之时一般掐指一算,天命使然,理应合攻灭李,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没了偏爱的先太子,心余力拙的圣上如何会不同意。
梁东却还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但叶栖慢慢悠悠的驭着马也不再详说。
两人无声地行至可一眼看见芷江城的枯草坡,叶栖忽然又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不仅失手丢了拐杖,还泄了最后一口余气。
他皱着两条愁眉,道:“梁东,你我相识已近十载,这荒郊野外也没什么冠上履下,可以友人而论,我也不与你绕弯子。”
“大夏灭亡之际,我身为一城主将不仅没能与国家共存亡,全了以身殉国的美名,反而侥幸苟活于世,转投敌国,在一臣不事二主的忠义之辈看来,便是个两脚野狐。”
“你也该知我非忠良之臣,我与狸儿断绝后,湘王遗令你便不必死守。我若活一日,便会为狸儿的前路添砖加瓦一日,不死不休。虽不能确保你往后跟在狸儿身边竭诚助力会不会福禄双全,但总会好过跟着我做这歧路亡羊。”
他坐在马背上,也不耽误背着一手,仰面唉叹道:“今日你若继续跟便跟,你若走我也不会多加阻拦。”
梁东明知道他又犯了什么毛病,还是夹紧马背追到他的侧边,立表决心道:“属下绝无他意,自愿誓死追随先生。”
叶栖体弱多病,不比他经年累月手握刀刃所沾染的血气重,可他这次再见二殿下,却直觉他身上积累的杀气远比自己还要沉重。
利刃从来不可缺少刀鞘,他知谁能从始至终控住这柄略无忌惮的锋刃,直言不讳道:“属下知晓先生都是当断则断,可上次先生果决将二殿下送回王府,属下仍记得二殿下不吃不喝的恹恹之态。此次若再蓦然收到断绝书,只怕二殿下不知内情,还会折腾出些什么,不如将实情说明,属下亲自送往。”
“你当从芷江出去的信件,哪个不会被他们先行看过一遍。再者,你我出不了寨门,最迟今夜营寨便会连夜迁离,你我都要随太子回京了。”
这已是他沉思细想过后的良策,梁东也别无他法,只道:“连翻计策皆是弃他,只怕二殿下会寒心。”
他说话不仅直还真入骨三分,刺中了叶栖揣着明白装糊涂,拐了一圈弯都没吐露而出的更深的内情。
不是他刻意遮遮掩掩,而是近来伤春悲秋多了,再专门找个话隙,正经八本的感伤一番,便真像此生不复相见了。
他一连咳嗽好一阵,快到了芷江营寨,才洒然而又轻飘飘道:“若最终我计不成,也不必无端拖累他,背负这千古骂名。”
如此想来断情绝义,也好。哪怕有朝一日恨他入骨,形同陌路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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