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怨恨命运,怨恨顾钧,到怨恨自己,那句她害死了怀策的发言,似乎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前世无论发生多么离奇令人悲痛的事情,她从未把恶果往自己身上揽过,更不曾把自己视作所有一切的恶因。
但这一世,她来雍州,顾钧不必远到洛阳接亲,分明断绝了他接亲返回雍州时被人杀死的可能,但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只能往那方面想了,前世顾钧从阳翟到洛阳平安无事,偏偏接上她回雍州时出了变故,这一世她来了栎阳,吴夫人开始为他们筹办婚事,顾钧却突然要出征,这才发生了被刺身亡的事情。
桩桩件件,绝望痛苦之下,她想到自己是不详之人,顾钧两次都是因和自己有了接触才发生的意外,很难不去责怪自己害死了人。
顾衡立在一丈之外,眼睁睁看着弟弟断气。
他听到了幽篁的自责,心里头也怨恨了自己。
那晚幽篁寻他,为何他要轻薄人家?
若能喊醒她,她定会求他莫要让阿弟出征,或许自己会嘲笑她讥讽她,恼怒她朝三暮四,用得上自己就寻来,用不上便一脚踢开,但他最终还是会答应她的。
如此阿弟不会北上,更不会来彭衙,便没了遭人刺杀的事。
为什么,自己到底出于何种心态,非要支开阿弟,逼着般般写退婚书。她在栎阳又能如何,不是要嫁给阿弟吗?嫁给了阿弟,她便与自己无干了。
或许阿弟活在温柔乡里,会庸碌地走完一生,但这样不好吗,只要阿弟能活着。
他上战场开疆拓土,与九州列侯争霸,除了自己骨子里想要登临帝位的傲气,难道没有能够让家人过上安稳生活,不再为争权夺利伤害的愿景吗?
他一个人去厮杀就够了,阿弟分明不必如他一样辛苦的。
至于幽篁,他只要不去主意他就可以了,就像她没来栎阳之前一样。她来栎阳之前,他是什么样的呢?
顾衡沉默着。
那时他渴望又害怕。
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对于幽篁的心思后,顾衡脑子一下清明起来,终于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矛盾的情绪因何而来了。
他逼着自己不能再过度揣度了,现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过去不重要,现在和将来才重要。
是的,他不是一个习惯沉湎于悲痛情绪的人,打小就不是。
当年秋猎,得知父亲在营帐中被顾灿埋伏的杀手害死时,他没有懊恼为何没有护卫在父亲身边,更表现出任何哀伤,仍旧如往常一般同叔叔家的几个孩子射猎奔马,看得他那心思阴沉的叔叔顾灿好生困惑,只以为他是一个只知自己享乐的怪物。
后来为斩草除根,顾灿的弓箭还是对准了他,却听他气定神闲地笑道:“我死了,高赟那些将军是反是归顺,可说不准。”
在顾灿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在马上毫不惊惧,反能镇定自如地继续游说:“何况就算我死了,我阿弟还在呢,到时他们直接拥立我阿弟,叔叔一番苦心岂非竹篮打水?天还亮着,容侄儿再猎一趟,也好让叔叔想清楚。”
那时距他收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已经过去半日,猎场上来回奔了两次了,没有敢逃跑的迹象。此时顾灿一个犹豫,他已经离弦之箭般第三次奔进密林。
夜幕弹指降临,那是六月十八,顾衡永远记得,前半夜天地之间泼了墨一般的黑,他甩开那队监视他的护卫,杀了一无所知陪在他身边的顾灿之子,而后,心里压抑的仇恨才似猛兽狂啸一般,发泄出来,发泄完后立即又重新生长出更多的恨。
带着伤,他一人一骑奔了不知多久,方逃回栎阳,在苏纵的帮助下收伏虎贲军,进而反杀顾灿。
从那时他就知道,杀人能让他兴奋,释放压抑,麻痹神经,缓解痛苦。
他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直到几年后,他第一次看见幽篁。她身躯虽弱,一双眼睛却满是活力,和阿弟口中娇弱活不下去的形象根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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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衙的官员跪满了院子,独独西河郡守任鄙不在。
任鄙同顾衡的另外一名肱骨大将武鸣一样,是顾衡掌军后选拔出来的得力悍将。
但他与武鸣有所不同,他受顾衡影响颇深,行事风格便也与顾衡有六七分相似,这个时候人不在,顾衡便知道他去封城查人了。
顾衡给任鄙时间调查,但院子里的这帮蠢才什么都不做,光是哭一哭跪一跪,就胆敢妄想他能轻饶他们,简直做梦,在他等任鄙查出结果的这段时间,既然闲着,他不介意先杀几个护卫不力的废物出气。
噌的一声,他拔出佩剑,一地的官员便体如筛糠似的鬼哭狼嚎起来。
顾衡冷笑数声,目光停在一个哭得最伤心难看的矮胖官员身上时,任鄙踹开了院门。
任鄙体型高大,将近八尺,体格健壮似猛虎,那薄薄两片门板经不住他这一踹,登时离了门轴,飞着往院里砸,恰拍住了几个倒霉小官。
院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望向他,都希望他捉住了凶手。
任鄙大步迈进院子,另有两个中年男人抖抖擞擞不敢进门,被后头两个虎贲郎一人一脚踹了进去,正是此处宅院的主人李家兄弟。他们被压着跪到了一旁。
进了门,任鄙四下扫了一眼,便肃穆恭敬地站着,斟酌着如何回话。
此时,残阳昏黄的光迎面照在顾衡脸上,他眯了眯眼,知道任鄙查到了什么,便提着剑就势坐在堂屋门槛上。
“等什么,说!”顾衡冷冷地下着命令。
“是,君上。今日巳时末,二公子前来李虎家取狗崽子,因李家庭院狭窄,且怕人员太多惊吓到李家人,二公子便让虎贲郎们等在巷子口,自己进了院子。等听到这家主人李虎一声惊惶大喊,冲进院子时,只看到二公子已倒在雪地里。”
闻言,顾衡双手握在剑柄上,剑尖拄地,犀利的眼神望了任鄙一下,而后垂下眸子,将额头抵在剑柄上,唇角抖了一下,声音也已不止是肃冷那么简单了:“让你说凶手,没让你替谁人开脱。”
任鄙是顾衡提拔起来的,自然清楚他刻薄寡恩有仇必报的性格,之所以有方才那段话,是怕他连累无辜。
虎贲郎们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男儿,若因顾衡一时愤恨丢了性命,不说死的冤枉,毕竟渎职在先,没能护好公子安全,但值战争四起,雍州用人之际,杀人绝非上策。
顾衡死人堆里摸爬起来的,掌权多年,经历战事无数,当然知道人才的用处,况且他早已不是热血上头便不管不顾的少年人了。
所以他的剑没有打算对准风里来雨里去的将士们,任鄙用心虽好,但也有点看轻了他。
任鄙被君上的眼神射得发虚,又听出了他语气中极力克制的悲伤情绪,知道君上现在只想知道凶手是何人,有无抓到,不满自己求情的行为,便立即垂首认错道:“是,君上,末将多言了。
“刺客乃一二十左右的男子,三日前从安邑抵达彭衙,午正时分已从北城门往安邑逃跑,已着人去追。”
任鄙简要禀完刺客去向后,停了少倾,见君上没有多问,便开始详细汇报刺客行事踪迹。
“刺客于两日前入城后,先进了县丞徐砍家中,听说与徐砍欢饮达旦,无话不谈。”任鄙说着,侧身让出一片空地给他身后匍匐着的,正是顾衡此前要杀了出气的那胖矮男人——徐砍。
徐砍被点名,两股战战,只一个劲儿地磕头,雪水和泥,沾了满脑袋。
看他不识相,任鄙给前头押解李家兄弟进来的虎贲郎使了个脸色,那虎贲郎腿长脚长的,三步跨过来,一脚踢在徐砍屁股上,徐砍便“啊”的一声,往前翻了跟头,直接躺到顾衡面前了。
“徐砍,那是何人?”
任鄙见顾衡依旧垂首额头低着剑柄,一个字也不吐,便自己接着问了。
徐砍爬起身跪着,但人已经魂飞魄散,哪里知晓那人甜言蜜语竟是为了从他口里探听消息,说什么仰慕他有治国之才,特持千金交友,他一时鬼迷心窍,留那人住了一晚,只一晚而已,竟闯下此等要命的祸事。
他被吓得不轻,口齿不清,但又不能不回话,便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道:“说……说是,叫姚卫。”
顾衡:“特征?”
徐砍:“一只眼睛发蓝。”
顾衡猛地抬首,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逼向徐砍,一字一顿地沉声叱问:“是姚卫还是卫耀?”
徐砍魂不附体,“君上,饶命,也不知道是叫姚卫还是卫耀,说是邺城曹安之子曹玉的下属。”
“尔敢吃里扒外!”顾衡爆呵。
那身随时暴起杀人的肃杀气势,将院中所有人都拢进了一股能冻毙人的寒气里。
“不、不、不,君上饶……”
一剑劈过,徐砍的脑袋搬了家,咕噜几下滚得好远,没了首的身体隔了一会儿才嘭的一声倒地,在地上剧烈抖动几下后,方安静下去,只从脖子里呼呼地往外冒血。
余下众官员本都已噤若寒蝉,此时惊惧心骇,愈发的屏气敛声了,生怕呼吸重一些惹得君上留意,再一剑让他们也头身分离了去。
徐砍死后,任鄙一个手势过去,先开始进来的那两名虎贲郎,提着因看到顾衡杀人而腿软脚软不能走路的李家兄弟,扔到前头听候问话。
依旧是任鄙开问:“李虎,你家狗崽子金贵,一般人等进不了你家院门要狗,那卫耀如何进得了的?”
李虎听见有人点他的名,脑子嗡的一响,没听清楚问话,便连连磕头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任鄙听他回的驴唇不对马嘴,立即喝住他道:“没人要杀你,问你可识得那卫耀,再敢胡言乱语,立即送你进大牢。”
听到不杀自己,李虎几乎喜极而泣:“小人不识,不知他怎么到的我家院里……”
“够了。”顾衡没耐心听了,小小庶民,无非是被收买被陷害。他捏了捏眉心:“任鄙,讲你查出来的东西。”
“是。”
但开始禀告之前,他踹了李虎一脚,声音低沉地喊了声“滚出去侯着”,那李虎如蒙大赦,咚咚磕了几个响头,便往院外爬去。
跟他一同进来的李虎的弟弟李豹,这时也想趁机溜了,才爬了没几步,却听任鄙大喝一声:“李豹,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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