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归返的临照铁骑一路千里奔袭,风尘仆仆。暴雪拂面,无情剜着皮肉生疼,边境的天气仍是一如既往恶劣。
苏清宴的银盔上还凝着一层霜,挽在手肘时彻骨冰凉。她翻身下马,接受驻扎营地的将士们目光洗礼。
作为主将,她一刻都不敢停歇,此时巡视营地,华灵犀伴她身侧,事无巨细讲述着近日战场的军务事宜。
华灵犀翻阅着手中纪录,边走边说:“自夜袭后,羌军接连半月主要进攻点在泉城东面边境,兵马大概十万左右,被俘虏的基本为巴塔部帐下。近日两军交战地集中于赤连城外......”
赤连城,乃羌国距离泉城百里外的一座中等城池,周围地貌奇特,赤色怪石嶙峋,绵延不绝,因此得称“赤连”二字。昔年羌国在此设立赤连城的原因,其一是为了探知他国情报,培养哨兵;其二是因赤连城周围的土壤相比于羌国的其他境域,罕见的肥沃,适合开垦农田。
泉城作为宋国边境城,这数十年间遭遇羌军大大小小的骚扰不下千次,但两军似乎都有一种无声默契,就是从未在赤连城周围交战,因为羌军侵扰周边他国的缘由主要是因为地广人稀,国内粮食供不应求,而赤连城又是羌国少有的能够开垦种地的“粮仓”,若是战火殃及赤连城,指不定羌军红了眼发狂,更加肆无忌惮掠夺百姓,扰得边境不得安宁。
只是为何,此役的战场会在赤连城呢?
苏清宴忽而按住华灵犀的手,问道:“我军在赤连城交战,是从何时开始的?”
因为这一路郡主统领的部队都在赶路,很多战时的信息她并不清晰,所以才要在短时间内重新掌握起来。
华灵犀顿住,极快地思索了下,精准道:“三日前。”
方才二人也复盘过了,羌军的主力进攻点集中在东边,但十日前羌军分成了两股兵力,忽然夜袭了泉城南面,火矢划破黑夜,打了个措手不及。南面人烟稀少,泉城的百姓大多住在东西方,但这里虽是人口密度低,但商旅众多,驿馆林立。只是,那带着火焰的箭矢点燃了城中不少建筑,当时驻扎南方军营的刘羽风当机立断,为了不让城中内乱,故而出面迎敌。
谁知羌军且战且退,一路与他们短兵相接直至退到赤连城外,这才止住后撤步伐,在城外奋起与临照铁骑交战。
不过,那支统领羌军的将领那尔坝很是狡猾,他不仅熟悉赤连城地貌,还借助怪石与风雪跟刘羽风那支铁骑打起游击,刘羽风虽然防住了羌军继续破坏泉城,护得城中火势不再蔓延,但也因为贸然出城,被敌军引至不熟悉的战场交战,损兵折将,伤了元气。
那会因临照铁骑的精锐都在锦城,泉城留守的将领风格不一,没有郡主统筹指挥,战时可能会出现误判或偏差。她大抵可以理解刘羽风出城迎敌的动机,内城的安危是保住了,但守城部将深入到敌军主场,于临照铁骑来说,却是一场容易陷入被动颓势的战役。
苏清宴沉了眉,大步跨入主帅营帐,伫立垂眸,盯着桌上的地图。
“你们是否有明白过一件事?”苏清宴这样问道。
华灵犀怔了下,说:“郡主统筹军务,我自洗耳恭听。”
苏清宴转首看她,脸色异常严肃,一字一句道:“从羌军分散兵力那日起,战场局势已变。我军防守被动,羌军既然知道泉城南面守军无法防范火矢摧城,那他们必然会故技重施,引诱我军深入。”
“一次犯错可以引以为戒,但二次再犯就是没有仔细思量后果。”
华灵犀是天生武将,纵然战场杀敌神勇,但她年纪尚轻,郡主比她年长几岁,而在统筹兵力等大局观方面,她也许不如苏清宴看得透彻,经验亦有所不及。
羌军十万兵马,若分成两股左右袭击,守城兵力不均,如何能防?
华灵犀向来聪敏,此刻知晓利害,不禁握紧了拳头,听到郡主的明言后脑海瞬时清明,说:“郡主的意思是,羌军知道攻打泉城费时费力,不如选择一面主动诱敌,拉扯着临照铁骑先离泉城,踏入由羌军主导的交战地,于他们而言更具优势?”
苏清宴目光灼灼,“是。”
华灵犀盯着地图上那个写着“赤连城”的点,一时陷入沉思。
直到苏清宴问:“刘羽风此刻还在南面?”
华灵犀点头:“还在。眼下是否需要朝南方增援?东面驻扎的羌军始终按兵不动,昨日这里并没有大动干戈。”
兵贵神速,东面增援南面不过三四个时辰,若快马加鞭还可缩减至两个多时辰到。但羌军在风雪之中来去莫测,谁也拿不准抽调东面军增援南面是否会让羌军有机可乘,眼下也只有郡主可以发号施令,同时承担调度后果。
如今战局被动顾不得多虑,苏清宴眉心紧拧,思忖片刻,便传道:“喊月副将进来。”
眼下论将沉稳,唯月阙老练,可以先往南面增援兜底。而苏清宴跟华灵犀镇守东面主力羌军,也不至于遇到最坏的结果,导致两面进退失据。
“是。”华灵犀抱拳,正掀开帐帘出去,恰好外头一阵嘈杂声响,她循声抬首,瞧见一道熟悉身影风风火火翻身下马,携着一身脏污雪泥来不及擦拭,他脚步略显踉跄,到了帐外差点摔倒,神色间难掩慌张失措。
华灵犀连忙扶起人的胳膊,稳住他即将失衡的身躯,连忙问道:“言鸣兄,何事竟如此慌张?”
徐言鸣与传军报去锦城的张怀张校尉职责类似,他素来行事沉稳,很少会有这样的失仪情形。
徐言鸣与她对视一瞬,那身银甲的寒霜雪意让华灵犀心头猛然一颤,他目光已往向帐内,声音异常沙哑:“郡主!南面驻扎的临照铁骑被袭,部将受俘,局势危急!”
“灵犀,速去请军医过来!”
“是!”华灵犀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苏清宴几步上前扶他另外一只手,往下就能瞥见徐言鸣已有些行动不便的左腿,心中蓦地一痛,仿佛感同身受。但郡主神色意外镇定,似要通过扶住他的手给他传递去几分力量。
“言鸣,你说仔细些。”
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人都能慌,唯独苏清宴不能。
一军主将久未归返,她从锦城回了就不曾休息片刻,苏清宴要稳定军心,在她这个位置上,不能乱,不能急。
徐言鸣就着郡主的手先坐下,他的腿在赤连城被狼咬伤了筋骨,快马疾驰数个时辰,血淌了一路凝结一层霜挂在裤腿上,他如今满身疲惫,唇脸有失血的苍白,“羌军寅时突袭了泉城南面防线,火矢万箭齐发,烧毁了周围的屋舍,甚至带了重器攻城......”
说到此处徐言鸣剧烈咳嗽起来,苏清宴轻抚着他的后背,让他缓了缓才继续道:“我们没办法放任羌军隔墙损毁百姓屋舍,所以纷纷决定出城与敌军拼杀。兄弟们憋了一口气,在城外攻落了一波又一波攀上城墙的羌军,还缴了一批器械,算是占得先机,但那尔坝忽然佯装撤退,我军原本不愿追击,所以听令搬运缴获辎重回防,怎料羌军使诈,放狼撕咬,像是不要命般蜂拥而上,不少兄弟因此受了伤。羽风带着其他铁骑兄弟破开围困为我们断后,护着大部队返回城内,却在狼烟四起之时被那尔坝偷袭,断后的兄弟皆被羌军俘获......”
徐言鸣越说越难以克制内心的悲痛与恨意,倏忽双目通红,伤口迸裂开来,一时间帐内满溢血腥之气。
刘羽风是喜欢饮酒,但他为人讲重情义,并不是真傻子。他是幡然醒悟了三日前被羌军算计的悔恨,觉得是自己的决策坑害了自己的兄弟,所以他今日自愿留下来断后,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徐言鸣还记得那句泣血的话语——
“听我的!先关城门!”刘羽风背对着他们,挥着那柄鬼头刀豁开面前羌军的胸膛,鲜血四溅模糊了他的眼睫,连那身银甲也一片狼藉。
他的刀法并不输兄长,砍断的不止是羌军的手脚,还有他自己昔日轻狂,一去不返的年少意气。
军令如山,城内将士不得不遵照指令,而攻上来的羌军如潮水上涌,他们身后是泉城百姓的家园,是宋国广阔无垠的疆域......
泉城绝不能破,所以临照铁骑必须有人将生命置身事外,抛头颅,洒热血,护家国安危周全。
羌人嗜血好战,那尔坝更是出了名的犹好虐杀,苏清宴不敢细想被俘兄弟们的结局,她没办法坐视不理,见死不救。
极短暂的思虑后,她定定地看着徐言鸣的眼睛,说:“调派月副将增援南面,守住城门,我携三千精锐去羌国救人,速去速回。”
徐言鸣能够感受到郡主的话语里,仿佛有着重若千斤的决绝,那是一种让人无不信服的坚定力量。
她对他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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