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是为了亲眼看看,我曾誓死效忠而深爱的君王,究竟能愚蠢卑劣到何种地步。”
一滴浊泪划过她染血的脸颊,她随手拭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你践踏我,我可以忍。你断我粮草,停我军饷,我不能忍。你为了一己私欲,视数万将士性命如草芥,置百姓于砧板上任人鱼肉——姬愔,你不配为君。”
说完这句话,她注视着姬愔的尸体,难免有些懊恼,为了进宫觐圣,她从北境龙川疾驰狂奔回来,累死数匹快马良驹,二十四个时辰不曾合眼。
姬愔真是把她气得心恍智昏,害她这般冲动。
但也不是全无退路罢了。
颜驭蹲下来,用手蘸了姬愔还没干的血,在他青白的脸上点了几个红印子,又挽起他的袖子,在他僵硬的手上也点了几道。鲁膺和鲁家的狗已经被她拦住了一会儿,但她带回来的亲卫军撑不了太久,她得赶在那几个聒噪伪善的文臣发现之前离开这里,和姬愔的尸体。
“南惟霺!寻一顶软轿,让颜卫把安泰殿通向京郊皇陵的路清了,还有......”
颜驭玩味地扭头,“那个舞姬也一并带上。”
“遵命!”一个银甲覆身气势凛冽的将士站定,弯腰接令,转身如风驰电掣离去。
颜驭抬手抹去姬愔胸口大块的血痕脏渍,用匕首从姬愔内衬下摆划出块干净的布,系在他脸上,又蹲下狠力一拽背上尸首,露出尸首背面明黄闪耀,未沾血色的龙袍。
出了安泰殿,颜驭往外望一眼,还行,她动作利索,被颜卫拦在外面的宫人还没察觉这弑君的骇人行径,至于内廷总管章寻芳,这个哑声粝嗓的奸阉仅仅被她引开了一会,但只要颜驭能在一炷香内出宫,他便追不上。
宫轿已至,颜驭让南惟霺抱着尸体坐进去,自己则掀甲跨上盗骊马,率领一众亲卫骁骑和中间的宫轿闷声前行,绕过太液池直奔钟楼出宫。
宫城北面常宁门禁卫原本还为颜驭带着亲卫兵大咧咧在宫中冲撞而警惕讶异,颜驭翻身下马,漠然神情中有一丝受慰藉般的奇异满足,她向禁卫展示出宫腰牌和监军令。
颜驭虽然主率边防镇军,但受特敕,一次可携五十以下亲卫兵入宫,且有权调动三分之一的宫闱禁军。
禁卫都尉朝守门执戟示意开宫门,接着对颜驭友好点头,他对这位素有“战仙”之名的颜将军心怀敬佩,别人见颜驭面无表情以为冷冰疏人,都尉却认识她这种浑身散发出来的杀完人,混杂着空虚与防备的疲倦。
都尉心中敬意更甚,甚至颜驭已过宫门,他突然高声喊道:
“颜将军定国安邦,为民除害,辛苦此遭!”
颜驭没有回头。都尉心里有些怅然。
离盗骊马最近的颜卫正埋头行路,却听见了前方一声轻笑,清脆如沉潭惊石,泛起涟漪。
为民除害?倒也没错。
颜驭两腿紧夹马肚,俯身御风,马蹄扬起漫天黄尘,蒙住她的面目,更加晦暗不清。
果然。
全天下人眼里,她颜驭都是最不可能弑君的人。
从宫城到皇陵要穿过一片郊林,颜驭稍放缓了速度,两侧崛石奇林劈地而出,抽拔如剑。
颜驭的打算可谓简单粗暴:宣称姬愔染上时疫。具体是什么疫病,是颜驭在行军途中遇过的一种,性烈奇僻,发病时周身溃烂,病好或许会容颜大改,不过颜驭手握治愈偏方,要治好并不难,只是要治好而不祸及宫闱,必须隔离。
颜驭当然知道这套说辞漏洞很多,例如这瘟疫是如何绕过一干宫人找上姬愔,而日日侍身的太医又毫无察觉等等,但她只需要一个理由带走和控制姬愔而已,稍微名正言顺一点,用她的长剑和拳头让生疑的人自己用想象力补充细节。
真正穷追不舍要咬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她用了什么理由,大家都清楚把一个软弱且并不掌握实权的皇帝控制起来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朝中这群人不会兴致勃勃与她辩驳多久,因为边境的防守此时一塌糊涂,再过一些日子,连失的城池与后退的境线便是一道惊天的讣闻,这群嘴皮尖利膝盖软糯的文臣和被联姻与富贵驯养成温顺羔羊的将军马上要被吓得屁滚尿流,叫苦不迭。
颓势早在几个月前便奠定,颜驭也不否认她输得彻底。
颜驭在龙川跟东突厥斗了几年,从受荫副尉一步步杀人杀到封侯受爵,再到入册建勋,兼任北朔节度使与二品镇国将军,她杀的人同她救的人一样多。
中原同东西突厥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轮到颜驭参军的这几年,宜军好不容易趁着北漠几个游牧民族内乱,往北面推了几百里,掠回几座几乎被屠光的城池,但接连几场胜仗让国库开始囊中羞涩,主和派声称再打下去内乱的就是中原了。
颜驭不甘心,她有把握能一举拿下龙川往北的关山,把突厥拦在地势险要的群山北面。而此时猝停,不趁胜追击,反倒放虎归山,无异于视边防军性命如草芥。
称之为付诸东流功亏一篑都不为过,简直将前几十年铺的局造的势,几代良将勇兵的心血毁之一旦。
可她忘了,后方坐着的姬愔早就不是那个与她相知相守的人了。
最珍贵的铲敌时机早在一匹匹催粮草的快马铁蹄下,被消磨殆尽。
姬愔逼她输,她也的确输了。
她怎么能赢?凭她一人,如何救得几万人?
她回来不仅是为了那道紧逼到抗旨便与谋逆无异的救驾诏令,更是因为主和派把她的军饷粮草扣得死死的,战线已被吃尽,颜驭远比她示于人前的傲然身姿要狼狈。
颜驭曾经能履险单骑入敌营,一箭命中可汗心脉,现在也能抛却一切回京,狠心直捣腹地痈痔。
颜驭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我要重新掌控我的兵马,回北境救回我的副将。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逃出去,活下来,掌控兵权。
路侧树色苍翠森寒,颜驭不知不觉稍稍放缓了速度,她心神不定了几日,遭此大起大落,此时平稳地赶路,反倒难抑倦怠。
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
颜驭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她眯起眼,只看见是一个人,看姿势并不是要拦路,仅仅袖手直立,远远望过来。
颜驭心生警惕,挥手让精骑警戒,她纵马两步跃作三步,几乎瞬息间到了那人跟前,那人站在路边,深灰斗篷半遮面,颜驭侧头不经意一瞥,马蹄扬起一阵风,斗篷卸力软软委顿,那人朝她展颜一笑。
颜驭猛得扯住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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