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每逢盛夏,最是酷热。素日繁华的都城街道失了喧闹,只剩蝉鸣与马蹄交织。
本该死寂的刑部大牢,却成了京都最热闹的地方。
“飞、飞、飞!”
“郡主,我的蝉快赢了。”
“胡说,明明是郡主的蝉更快!”
偏南一侧的牢房,牢门大开,一群狱卒正与郡主顾瑾柠比赛飞蝉。
伴随激烈的角逐,几名蝉从蝉群中脱颖而出,奋力地扑腾着折翼,飞向远方墙壁。
顾瑾柠趴在贵妃榻上,双目紧盯着最前方并排飞行的花蝉,双手紧张的握成拳,嘴里默念:“赢!赢!赢!”
忽有一阵车轮声滚过,黑蝉受惊乱窜,花蝉稳稳的落到墙壁上。
“耶!”顾瑾柠顾不得后背的伤痛,振臂欢呼,“赢了赢了,我赢了。”
输了的狱卒万分可惜,瞥向车轮声方位,见是运冰的衙差,便过去搭手。
“你来的倒巧,帮着郡主赢呢。”
衙差每日给顾瑾柠送冰,已是熟络,跟着笑道:“不是我巧,是郡主运气好。”
他与狱卒合力从滚车上抬下一桶冰块,移进顾瑾柠的牢房。那是将将从最近的冰窖运来的,块头大,冰气足。
顾瑾柠抬抬眼,瞧着天窗投射下来的日头偏西,道:“今日来晚了。”
衙差回:“原本不晚,碰巧遇上晋王回京,军队借道,方才耽搁了一会儿。”
顾瑾柠捧着蝉盅的手微微一滞,不屑的嘁了一声,“他好风光,回来就挡我的道。”
衙差闻声停了嬉笑,不敢搭话,默默将旧冰桶运回滚车。玩乐的狱卒亦收了笑脸,不好再放肆。
牢房内外的气氛降至冰点,宛如那桶寒冰,一瞬浇灭了众人的愉悦。
顾瑾柠倒是没放在心上,晃晃蝉盅,撞得里面的蝉嘤呀作响。
她挪挪身下软垫,给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趴着,嘴里招呼,“来,接着玩。这次不比飞蝉,比斗蝉,赢了通通有赏,见者有份。”
一听有赏,狱卒们变回笑脸,收了自己的蝉,纷纷附和着走近牢房,移桌子、搬凳子,朝顾瑾柠聚去。
“你们自己选,我还用花蝉。”
顾瑾柠将蝉盅往桌子中间一放,扭头唤青莲,“替我送送差爷,顺道去茶楼买些凉品来消暑。”
青莲领了冰差离去。
牢房里很快恢复你争我喊的火热。别处狱卒闻声而来,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
“加油!加油!”
“花蝉加油!”
……
“我赢了!”
……
不知斗了多久,外头早已艳阳西斜,牢内的光线渐渐发黄发暗。
“哎呀,就差一点。”
花蝉被灰蝉挤在角落,四仰八叉,翻不了身。
顾瑾柠快要看不清花蝉翅膀,着急叫道:“灯呢灯呢,快点灯。”眼睛却片刻不离角斗场。
离得近的狱卒抵了抵旁边的狱卒,“你去点灯。”
那名狱卒又指使后排的狱卒,“你去点灯。”
“你去。”
这么一推二攘,差事不知落到了谁头上,终于催来一盏明灯。
“灯放这里。”
顾瑾柠高高举手要灯,她的花蝉快要翻身了。
举灯人拨开一排排狱卒,将灯放置顾瑾柠手边,问:“这里?”
“对对对。”
顾瑾柠连连点头,忽地瞥眼见那握灯的手骨节分明、强劲有力,手腕上的铁袖紧收,袖口的暗金蟒纹迎光流动,俨然不是狱卒。
她下意识抬头,猛然撞进一双清明的眼眸,其上剑眉舒展,微有笑意。
暖黄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将他刚毅的五官调和了几分柔和,熟悉的叫人乱了神。
顾瑾柠一瞬慌乱,惊讶的张开了嘴,喉咙囫囵将要发声,“萧……”
一旁狱卒见进了生人,先出声唤:“喂。”
顾瑾柠抢先一步冲指着牢门大叫:“王大人来了!”
众人闻声犹如见了鬼,弃蝉提刀,撒腿就跑,眨眼间消失不见。牢房骤然明亮。
顾瑾柠眼疾手快将桌上蝉盅箍进臂弯,盖上盖子往身后一藏,回头正对上送灯人探究的眼神,便眯着眼与他对视片刻。
“哎呀!真的是你啊!”
她发出一声惊呼,恍若才认出,瞪圆了眼叹道:“萧珩桉,三年没见,怎得越发英俊潇洒了,都快认不出了。”
她忙撑住胳膊挪回软榻,请道:“快坐快坐。我身上有伤,不便起身,就不和你见外了。后头桌子上有茶水,渴了自己倒。”
萧珩桉也不和她客气,挑了椅子坐到她榻前,“反应挺快,怕我罚他们?”
顾瑾柠将玩散了的散发箍到耳后,侧靠着榻背说:“是我闲来无趣,硬逼着他们陪我玩,要罚罚我喽。况且他们不识你,一时失礼情有可原。”
她说这话时,颇有些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听说你今日才回京,怎么有空来这儿?”
萧珩桉转身取了茶壶,回:“路过。”
顾瑾柠自是清楚他因何路过,似有若无的“哦”了一声,借机提议,“要么,我们谈谈?”
萧珩桉递上果茶,摆出洗耳恭听的手势。
顾瑾柠接过杯子,仰头就是一口,再随性的将杯子放置桌上,大剌剌的看向他,没心没肺道:“你向皇上姑父请旨,解除我们婚约。”
萧珩桉似是早有所料,平静的拒绝,“不行。我已用军功换取季琳性命,再没有可交换的筹码。”
顾瑾柠道:“你既救出季琳,索性与她成婚,你我婚约自然就退了。”
萧珩桉神情未变,握住杯身的五指渐渐收紧,“你不知我究竟为何保她?”
顾瑾柠回:“那不重要。”
萧珩桉神色陡然黯淡,心头涌出一丝难过。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让他挂念了三年的心上人,憋屈的想要发火,到底不忍心生气。
“你为了退婚,三闹皇宫,被罚杖责,入狱思过,还没想通?”他尽量语重心长,“你我婚约,全凭皇兄独断,谁都撼动不了。”
“我自知晓。”
顾瑾柠瘪嘴,正因为她看透其中原委,才不惜一切代价要退婚。
定国公府因世代皇后,得以手握重权,屹立百年不倒。她贵为国公府长女,当与太子表哥成婚,接掌下一任中宫。
当今皇上萧玦柏不愿顾家权势遮天,先一步将她赐婚萧珩桉,以破除历代皇后出顾家的祖制。
她自小顽劣,被送至京外山庄训养,与自幼居住山庄的萧珩桉朝夕相处,也算青梅竹马。
皇上看似成全他们情深意重,特意指婚,实则是连萧珩桉一同算计。
因为皇后姑姑是顾家礼制的信奉者,绝不允许她嫁于旁人。
诸王与储君的争斗,同样需要顾家权势傍身,对她早有觊觎。
这场明争暗斗里,她就像一个提线人偶,被人提来提去,怎么都挣脱不掉。
萧珩桉不同。他本无需淌这浑水,是皇帝硬把他拉进来。
唯一的意外,是萧珩桉边关三年,竟攒下功勋无数,在三军威望颇高,成为萧玦柏不得不忌惮的棋子。
他们一旦成婚,萧珩桉与顾家,都将成为权斗的牺牲品。
“萧珩桉,我想了三年,只想出这条路。你信我,退婚,对大家都好。”
顾瑾柠几近恳求,她望向萧珩桉的眸子,沉静而又犀利。
萧珩桉快要被她的眼神灼伤,避向一旁,“抱歉,圣命难违,我帮不了你。”
“你能,只要你想,姑父不会为难你。”
顾瑾柠的眼神愈发炽热,满是迫切的、想要逃离的**。
那些**化作一道道锋利的匕首,紧紧的裹住萧珩桉,刺进他尚存一丝侥幸的心。
他并不以为,退婚是唯一出路。
顾瑾柠同样执着。
“你有兵权。”
萧珩桉神情霎时恢复战场杀敌时的冷漠与决绝,一口回绝,“不行,兵权不能放。”
顾瑾柠从他脸上的冷酷,看穿他的内心,失落的垂下脑袋,翻身向里,喃喃,“权利当真如此重要?”
萧珩桉默然,“有时权利,的确重要。”
顾瑾柠失望透了。
“我就知道,萧家人一旦沾染权利,便会着了魔,失去本心。无一例外。”
萧珩桉见她这般,知她会错意,便欲借她在顾家之境,好让她理解自己的两难处境,未想心急说:“顾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顾瑾柠一听,以为他讥讽她与顾家人一样,一辈子为中宫之位谋算,当即坐起,也不顾屁股上有没有伤,疼不疼,只虎着脸瞪他。
“是,顾家一个个利欲熏心,机关算尽,没一个好东西。”
她冷言冷语,激得萧珩桉心慌意乱,忙解释:“我并非此意。”
顾瑾柠杏眼斜睨,红唇微动,唇齿之间发出一声冷哼。
“并非此意又是何意。无非和旁人一样,觉得我闹天闹地要退婚,就是为了当太子妃,好成为皇后。”
她那张灵动的脸蛋上覆满冰霜,眉眼间多了几分凌厉,又有几分委屈。
萧珩桉未料到她火气这般大,想安慰又嘴笨说不出,不由五官拧成了团,连日兼程赶路带来的疲惫,骤然席卷而来,搅得他头昏脑胀。
“不如我们都冷静一下,退婚之事,日后再议。”
现下,他们都需要冷静冷静。
顾瑾柠不语,一味冷睨。
皇上赐婚时,许的是三年婚期。萧珩桉因救季琳提前三月回京,留给她周旋的时间只剩三个月。
三月之内,这门婚事退不掉,便什么法子都没用了。
她一心向往江湖,厌恶权力争斗,恨不得明日就恢复自由之身,浪迹天涯,逍遥自在。
偏生与她一同长大的萧珩桉,最该懂她的萧珩桉,变成了最不理解她的人,实在可恶。
顾瑾柠愈想愈烦,愈看愈气,烦躁的将手边的蝉盅丢的老远,各色蝉只散了一地,嘤嘤作响。
“晋王请回吧,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顾瑾柠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
一旦进入宫门高墙,再亲密的人也会生嫌隔隙,何况他是萧家人。她本不该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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