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安郡主府的庭院里,秋阳正好,金桂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黄绒绒的毯。
钟诺玲刚练完剑,正由侍女伺候着擦汗,就见门房匆匆来报:“郡主,谢夫人和谢姑娘来了。”
朝安心头一暖,忙迎出去。
门口石阶上,谢夫人穿着件石青色织暗纹的褙子,鬓边簪着支翡翠簪,虽已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宜,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身边的谢倩穿了身水红色罗裙,手里拎着个描金漆盒,见了钟诺玲,笑容晏晏,热情地喊了声:“表姐。”
“舅母,阿倩,快进来坐。”钟诺玲笑着挽住谢夫人的胳膊,“前几日还念叨着您,这就来了。”
进了正厅,侍女奉上热茶,谢夫人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朝安身上,细细打量一番,叹道:“好孩子,这才多久没见,瞧着又清减了些。听说陛下把婚期定在三月里,还剩一个多月,这前前后后的琐事多,可别累着自己。”
“劳舅母挂心,我身子好着呢。”钟诺玲笑答,“府里的事有管事和嬷嬷们打理,倒不忙。”
谢夫人摆了摆手,从谢倩手里接过漆盒,推到朝安面前:“这是我和你舅舅给你备的添妆。你舅舅说你虽不像寻常姑娘家那般讲究,可嫁人是大事,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钟诺玲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层软缎,放着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手镯,雕着富贵吉祥纹样,还有一支点翠凤凰步摇,凤尾垂着细小的珍珠,一动就晃出细碎的光。最底下是一叠绣品,有鸳鸯戏水的枕套,有并蒂莲的帐幔挂穗,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舅母,这太贵重了……”钟诺玲有些不好意思。
“傻孩子,”谢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是我们谢家唯一的外孙女,如今要出嫁了,这点东西算什么。”
谢倩在一旁补充道:“表姐,这枕套是我跟着母亲学绣的,针脚笨,你别嫌弃。”
朝安拿起枕套,指尖拂过上面的鸳鸯,笑道:“绣得真好,比我强多了。我这双手,拿剑还行,拿针就笨得像秤砣。”
谢夫人被她逗笑了,随即又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事。再过三个月你就要嫁入二皇子府了,有些话,做舅母的得跟你念叨念叨。虽说是陛下赐婚,浮千楼殿下看着也稳重,可夫妻相处,不是光靠体面和规矩就行的。”
钟诺玲见她神色认真,便也坐直了身子:“舅母请讲,我听着。”
“你性子直,说话办事带着股子飒爽劲儿,这是好事,”谢夫人缓缓道,“夫妻相处之道,并不是像那般直来直去不带遮掩的相处,夫妻之间贵在沟通……”
谢夫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如何打理中馈,到如何应对宫宴拜访,甚至连冬天穿什么料子的衣裳不冷,夏天怎么防蚊虫,都一一嘱咐到。
“……还有,嫁妆里的那些铺子、田产,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派个靠谱的管事盯着,别让人糊弄了去。虽说嫁了人,可手里得有自己的体己,腰杆子才能硬气。”
“殿下要是在朝堂上受了委屈,或是有烦心事,你别只会说‘没事’,多问问他,哪怕只是听他说说,他心里也能舒坦些。男人有时候看着刚强,其实有时候也需要人疼。”
“过年过节,该给宫里长辈、各府同辈准备的礼,提前备好,别临时手忙脚乱。尤其是殿下的兄弟姐妹,哪怕是庶出的,面上也得过得去,别让人挑出错来。”
钟诺玲一一记在心里,只觉得这些事比在边关排兵布阵还复杂,却也暖烘烘的。
自父母去世后,除了军中的袍泽,很少有人这般细致地为她着想了。
日头偏西时,谢夫人起身告辞:“该说的也差不多了,你记着,嫁人不是去受委屈的,是去享福的。要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别憋着,回娘家来,舅舅舅母给你做主。”
钟诺玲送她们到门口,谢倩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把一个小小的香囊塞到她手里:“表姐,这个给你。里面是我求的平安符,愿你和二皇子殿下……和和美美,一生顺遂。”
钟诺玲捏着香囊,心里暖烘烘的,笑道:“谢谢你,阿倩。”
钟诺玲那边刚把舅母和谢倩送出门,浮千楼这边却遇到了一位熟人。
晚风拂过湖面,带着水汽的凉意漫进画舫,撩动着窗边悬挂的竹帘。
浮千楼刚执起酒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轻唤:“殿下?”
他回眸,见来人一身常服,腰间却仍系着那柄象征殿前侍卫身份的佩刀,正是谢云庭。
今日谢云庭轮休,脱下了侍卫的皂色劲装,换了件月白长衫,倒少了几分朝堂上的肃杀,多了些闲散气。
“谢云庭。”浮千楼颔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偶遇一位寻常友人。
谢云庭几步走近,目光扫过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两盏,旁边还温着一壶新酒,显然这位二皇子已在此处坐了有些时辰。
他拱手笑道:“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殿下。今日下值得早,想着画舫的鲈鱼羹做得地道,便过来坐坐,倒巧了。”
画舫依水而建,窗景正对着岸边的垂杨柳,此刻暮色四合,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浮千楼放下酒杯,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闲来无事,过来逛逛。”
谢云庭在他对面坐下,侍女添了副碗筷,他却没动,只拿起酒壶给浮千楼续上,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问道:“殿下可是……对陛下的赐婚,心里有几分不自在?”
浮千楼抬眼,眸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复杂地瞟了谢云庭一眼,没直接回答,反倒轻声道:“还请谢兄替在下保密,军中的事情,向来不易外泄。”
谢云庭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我懂,我懂!”他端起酒杯,朝浮千楼举了举,“云庭敬殿下一杯,一醉解千愁!”
其实谢云庭这几日心里正翻江倒海——他花了足足三天,才把“钟诺玲就是朝安郡主”这件事彻底消化。
谁能想到,那个在军中与他们一同扎营、甚至比男儿还能吃苦的“钟都督”,竟是那位镇守边关、令敌寇闻风丧胆的战神?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她竟要与同样在军中隐藏过身份的二皇子浮千楼成婚。
方才远远看见画舫上的人影像是浮千楼,谢云庭还半信半疑,走近一看果然是他,又见他独自饮酒,便猜着这位殿下大约也被这桩婚事惊得不轻,才躲到这画舫上来“买醉”。
难道两人之前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谢云庭想着也有可能,他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都很艰难,何况,他与钟诺玲相识于军帐,彼此都瞒着真实身份,一个是乔装的皇子,一个是改扮的郡主,在沙场上是能托付后背的同袍,转头却要结为夫妇,这等际遇,说出去怕不止是是满朝文武,军中那些将领只怕都要惊掉下巴。
谢云庭饮下杯中酒,咂摸出几分意味来:“说起来,这缘分也真是奇妙。想当初在锦川,钟都督……哦不,郡主还救了你的命呢,那时谁能想到,如今竟要成一家人了?”
浮千楼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眼底的复杂散去些许,染上几分淡笑:“是啊,谁能想到。”
浮千楼望着船外流动的灯火,恍惚间,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片段忽然清晰起来,像串起的珍珠,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
谢云庭见他神色松动,又笑道:“不过说真的,郡主是个好姑娘,虽在军中性子烈了些,可心眼实,能力更是没话说。殿下与她成婚,往后在朝堂上,也是多了个能并肩的助力。”
浮千楼没接话,只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微辣,却暖了心口。他哪里是对赐婚不满?只是这几日思绪纷乱,既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有对过往的感慨,才想找个安静地方理清头绪。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谢云庭叹道:“我当初在边关,第一次见都督领军的时候,我就在想,原来天下还有这般飒爽的将军,要是做他妹夫,我在这京城都能横着走。”
“哪曾料到他就是朝安郡主,亏我还傻乎乎的追到了边关,如今想起来真是年少不更事……殿下切勿心存芥蒂。”
谢云庭看他不语,只当他还在纠结,又劝道:“殿下放宽心,郡主那人,看着刚强,实则心软。您俩本就有同袍之谊,往后相处起来,总比那些素未谋面的强。”
“嗯。”浮千楼淡淡应了一声,抬眼看向谢云庭,“你也少喝点,明日还要当值。”
谢云庭哈哈一笑:“殿下放心,心里有数。”他知道殿下这是不想再聊此事,便识趣地转了话题,说起了朝堂上的些琐事,画舫内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夜色渐深,水面上的风更凉了些。浮千楼放下酒杯,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谢云庭也跟着起身:“我送殿下。”
两人走出画舫,岸边的灯笼将身影拉得很长。谢云庭看着浮千楼登船,忽然想起什么,喊道:“殿下!”
浮千楼回头。
“往后……可得对郡主好些。”谢云庭挠了挠头,“她在边关吃了不少苦。”
浮千楼眸色柔和了几分,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踏上了归途的船。
船桨划开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浮千楼立在船头,望着岸边渐远的灯火,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浅笑。
这缘分,的确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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