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衍舟回首望去,恰好与那双狭长双眸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
眸中无半分意外之色,只因她前日里曾去镇抚司衙门因燕儿姑娘一事找过连睿,那时便打听清楚了下值时几人惯常来的地方,连睿因破案一事对齐衍舟颇为改观,因而当齐衍舟问起京中哪家馆子美味时便拉着她侃侃而谈。
今日便是特意等在此处。
她望着那一身玄色于众人前卓然而立的男子,只一瞬便将目光收敛起来,转而换上了平日里惯用的温和笑容:“沐大人,好巧。”
说完便将握着折扇的那只右手握拳在内,左手成掌在外,交合于胸前躬身向着对面的沐晖行礼。
这动作较之方才与燕儿姑娘的玩闹,自然是恭敬了许多。
而对面那人闻声,却只是以微乎其微的幅度略略颔首示意,只是那束冷冽的目光却一直放在他的身上,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饶是齐衍舟这般的好定力,在沐大人无声的注视下也多少有些乱了思绪。
正踌躇着要不要问一问这位大人为何这样时,却听得沐晖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怪异声音传来,恰好将两人间有些微妙的氛围打断。
只见连睿在沐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笑道:“是齐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齐衍舟笑指着身后桌上的瓷碗:“这不是那日听了连大哥说这家馄饨味道如何如何鲜美,今日得空便来尝尝,哪曾想便这么巧遇上了几位。”
连睿瞥一眼那碗中明显已凉透了的馄饨,嬉笑道:“这话定然是假的,若是专程来吃馄饨,怎地那碗里的馄饨却一个没少?倒是兄弟几个远远便看见你和这小妇人又是拜呀,又是弯身作揖的,只怕吃馄饨是假,有了心上人才是真罢?”
齐衍舟骤然闻言,自然是双眉蹙起,只见那几名锦衣卫听了连睿的话后,虽碍于前方有沐晖坐镇不敢出声,但个个面上却也都明显憋着笑,连看着她与燕儿姑娘的目光都暧昧了些。
齐衍舟愠怒道:“连大哥,这话可说不得。”
连睿用粗眉下一双眼来回打量着二人今日恰好相同颜色的衣衫,嬉笑道:“连衣裳颜色都这样相近,怎么说不得?”
她对连睿这张嘴实是无可奈何,只是编排自己倒也罢了,如今偏还带上了旁人。
齐衍舟回首望向身后的燕儿姑娘,不知是不是见到几名锦衣卫后又想到了那日可怖的情景,只脸色发白垂首站在原地。
见此情景齐衍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一直望着她岿然不动的锦衣卫大人忽地微微侧头朝连睿瞥去。
虽只是一个冷冽的眼神便足已让连睿自知说错了话,讪讪的笑了两声后退了回去。
沐晖冷冷开口道:“吃完回北镇抚司自行领罚。”
只听连睿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是,大人。”
齐衍舟虽不知沐晖话中的“罚”是什么,可沐晖治下严明,她这几日却是有所耳闻,便见连睿立时蔫了的样子也可知这“罚”不会太轻。
她虽是生气,可也远没有到要让连睿受罚的程度,毕竟好不容易才和几人交好,不能在此时因这点微末小事而影响。
她向沐晖试探问道:“大人,连大哥与我不过几句玩笑话,虽是说的不对,可罚却有些……不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
却怎知连睿今日出门仿佛没带脑子似的,听罢她的话又急道:“诶诶诶?怎么是玩笑了!都督府那日你不是还说成婚时要请我吃酒来着?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莫要诓我的酒!”
沐晖挑眉望向他,齐衍舟听罢也只将刚才为连睿求情的话当作没说过。
沐大人治下严明,连睿得了令自然是无有不从,只见他方才的精神气宛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的一干二净,只领着其余四名锦衣卫一同去了另一张桌子上坐下,招呼着老徐过来要了几碗馄炖,只等着吃完后回去领罚。
齐衍舟见众人走后,沐晖还站在原地定神望着她,便猜测他应当是有话要对她说。
她转过身嘱咐着让王燕儿先回铺子里等消息,后者得了齐衍舟的话后,仓惶向他和沐晖行完礼后便逃也似的走了。
如此,热闹喧哗的街上便只剩下两个怪人。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彼此却都不说话。
仿佛较着劲儿似地等对方先开口。
她和那道冷冽的目光交缠在一起,不知怎地,竟蓦地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是不是……
有些在意她?
那念头在心底如火苗般滋生,似荒原之火,燎原之势,一旦燃起便再难遏制。
她和沐晖中间原不过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因这念头在心中作祟,竟令她鬼使神差般向前迈了两步。
二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沐大人的鼻间自然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栀子花香,他骤见那一双眸宛如横波秋水般载着盈盈笑意放大在眼前。
那冷冽的目光不自然地挪向一侧,终又败下阵来。
虽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可她分明瞧见,他帽檐下的耳朵染上了淡淡一抹朱红。
看来这局,又是她赢了。
败者用手挡在鼻间轻轻咳了两声:“我有话对你说。”
因那心中的念头得以印证,胜者此时愈发有些得意:“早知大人有事要说,愿闻其详。”
沐晖敛起神色,郑重说道:“那女子可是何燕儿?”
齐衍舟深知此事瞒不过沐晖,索性也坦然应道:“是,大人。”
沐大人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但那神色只浮上冷峻的面容不过片刻便被刻意隐藏:“当日你寻连睿来找我,只说是因指认李州一事,要我帮她从李家出来,是不是?”
齐衍舟颔首:“是,在那之后也未得见大人,还未向大人道谢。”
沐晖闻言面上的冷意更甚,齐衍舟向来会察言观色,怎会看不出来有异,便又问道:“大人,可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沐晖蹙眉:“我原以为她已离开顺天府了。”
齐衍舟“哦”了一声,接着也不顾沐晖本已向后拉开的距离,又探头凑了上去,悄声附在他耳旁道:“我不瞒大人,大人且看那对面的王氏绢铺,便是燕儿姑娘与我借了些银钱置办的铺子,才不过几天已回了本!她已改了姓氏,不必离开了吧?”
那好闻的栀子香气萦绕在鼻间,搅的沐大人此刻倒有些心猿意马,可听得他口中那番说辞,一双英挺眉宇间又深几分:“你还借银两给她置办铺子?”
齐衍舟点了点头:“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父母俱亡,唯一的妹妹也惨死凶徒之手,我自当尽些绵薄之力助一助她。”
沐晖望着他沉声又道:“陛下如今余怒未消,十日前改判了李州全家没入奴籍流放崖州。”
齐衍舟不解道:“这事我知道,只是……大人说这是何意?”
沐大人神情冷峻:“若有人用此事做文章,在陛下面前弹劾你,只银两一事便会将你牵连进去。”
听沐晖讲罢。
她突然就想到了恩荣宴那日他也曾这样问过自己,只是那日沐晖是提醒她,让她在查真相与得罪纪党之间权衡利弊。
没错,她是带着目的接近他。
算不得光明磊落。
可她自幼跟着温学士听四书典籍,五经大义,心中自是有一腔热血。虽入朝另有所图,可在不影响大计的范围内,她自然愿意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可那日沐晖话中竟将她与纪纲混为一谈,她心中不悦,只是那时查案要紧,便赌气般顺着沐晖的意思说了句“那先顺着他们的意思查”。
原以为经恩荣宴破案一事,已用所作所为向沐晖道出了心中所坚,可没想到,沐晖今日却还是这样试探她,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愠意。
齐衍舟冷冷道:“大人,当日命案来势汹汹,大殿之上无人愿意领受,我尚能站出来缉凶归案。如今明知燕儿姑娘受他人所累身世凄苦,焉能坐视不理?”
还未等沐晖出言,她便又道:“那日,我既不畏纪党央央,又不畏陛下所言的欺君之罪,当堂力争大人无罪。便是因我知大人品行高洁,乃兼济天下之才,纵然当日身死,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
“我视大人为君子,大人却为何视我为浊物?”
沐晖见对面那人双眸中盛满愠意,面色微红有些喘息,便知他动了气。
不知为何,他眼前突然有些恍惚。
相思多年那道青色背影和眼前人交叠在一起,十岁那年的记忆又涌上心头。
回过神来,眼前人一番话既将他高高捧起,又将他重重放下,尤其是那句“我视大人为君子,大人却视我为浊物”在胸中反反复复郁结着不是滋味,搅的他烦闷不已。
那日,他劝齐衍舟权衡利弊,只因听他说起少时不易,为了读书竟要跟着仵作去学验尸。
他是淮安王幼子,从小自是金尊玉贵的养着,可自十岁那年他得了父亲允准在温学士所办的书塾中读书刚不过两月,八百里急报载便着他长兄阵亡的消息传回京师。
他记得父亲苍老而坚毅的面容上噙满泪水望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
之后,他乘上一匹快马去往沙场历练。
皇上需要沐家的人坐镇边疆,死了一个,自然要有第二个顶上去。
虽则沐晖如今名闻北周朝野,但他却仍然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在战场上看见尸体时腹中翻江倒海般的感觉。
所以,他自然知道幼时跟着仵作学验尸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历经多年,才有今日一朝及第,闻名顺天。
何况,齐衍舟当真有些像记忆中的那人。
沐晖抬眼望向对面那人,他目光灼灼,音色沉沉:“我只是希望你先考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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