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
二人刚要离开,一片阴云便飘落头顶,雨下的倒不算大,只是**的水汽难免搅的人心绪不宁。
馄炖摊的徐师傅自诩顶有眼力见儿,见沐大人解下自己的墨色外袍要给那如谪仙般的俊俏公子挡雨,便急忙忙拿了柄油纸伞上前恭敬递给了沐晖。
徐师傅擦了把脸上的雨,堆笑道:“沐大人,这把伞先拿去用罢!”
沐晖那攒金虎纹外袍已经解开来半边,正欲搭在身边人身上将他和湿漉漉的雨隔开。
可徐师傅来的赶巧,沐晖看见那把油纸伞犹豫片刻,一双眼在伞与外袍上来回了一圈,最终还是没有接下,反倒将外袍又往身边人头上拢了拢。
齐衍舟身量矮他一个头,恰好遮掩住。
可雨还未被挡下片刻,齐衍舟便向前一步走,从徐师傅手里接下了那柄油纸伞,冲着衣裳湿了半边的老人家笑说道:“多谢店家了,改日再来还你。”
沐大人抬起的那只手,收回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时悬在半空。
雨渐大,徐师傅又摸了把脸,刚要说声“不妨事”,便被他家媳妇敛着眉眼拽着胳膊拉走了,边走边听他家媳妇骂道:“你这老糊涂!亏你往日里还说自己有眼色?这位大人什么意思都没看懂么?”
老徐瞄一眼身后的二人,不解道:“咦?大人淋雨我递把伞,不对么?”
他家媳妇一把揪住他耳朵,嘴里又嘟囔些什么,因渐渐走远听不见了。
齐衍舟将油纸伞打开,一回眸还见沐晖站在雨中,单手撑着那披风,眼神有些怅然若失。
她冲他招了招手:“大人,不走么?”
沐晖这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二人并肩站在雨中,那柄油纸伞不大,除非是挨的极近,否则要容下两人实在是有些勉强。
齐衍舟瞥向沐晖肩头,玄色的袍服因被雨沾湿,此刻倒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墨,愈发显得浓浓。
齐衍舟将油纸伞举高,伞檐才将将掠过沐晖额头便被他伸出手接了过去。
撑着伞的沐大人似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为了不让身边人淋到雨而贴近,她身上栀子花的气味实在是上瘾,此时沾了雨更觉好闻。
二人雨中相伴着走了会,齐衍舟忽地抬头问道:“大人就这样一路跟着我走,也不问问去哪里?”
方才雨势忽来。
她用宽袖遮挡住头上的雨,在袖下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笑着问沐晖愿不愿意陪她去一个地方。
她并未言明是哪里,而沐大人居然也真就跟着她走了一路,漫无目的,竟也不知道问问。
当真对她不设防。
沐晖撑着伞,伞向她倾斜,毫不在意自己肩头湿透。
他沉声道:“去哪里都好。”
齐衍舟抬头,恰好见他侧颌落下一滴雨珠,顺着脖颈缓缓而下,慢慢覆上喉结,最终消融在了玄衣领口。
她笑道:“大人可知京中哪里有猫么?”
沐晖闻言不解:“你要养猫?”
齐衍舟眨眨眼:“还个人情。”
恩荣宴上那日,幸得宫中贵人提点几句,若不是黑猫花猫的那番言论提醒了她,也许她还会将许多时间浪费在那个“富”字上,错过破案时机。
现下她平安无事渡过难关,自然要还个人情。
只是沐晖每日里在北镇抚司衙门处理公事,经手皆是朝野要案,动辄便牵扯前朝数百条性命。
而她买只猫,却还要劳烦镇抚使大人撑伞作陪,只怕是北周朝野除了天子,再无第二人能如此。
沐晖领她去了东市。
因下雨的缘故街道上已经没什么行人,齐衍舟跟随着沐晖一路来到一间酒铺前。
那铺檐下幡旗满挂,门口摆着十几个坛坛罐罐,还没走近便已闻到一股醉人酒香。
齐衍舟有些不解:“大人来这里是要买酒么?”
想起初见那日向沐晖讨酒喝,烈酒入喉辛辣的痛觉仿佛还萦绕在喉间,让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沐晖颔首,将手中那柄油纸伞递给了她,接着大步走入雨中,上前叩响门扉。
这铺子倒也有些奇怪,青天白日里不做生意,却将大门紧闭,虽说雨势缠绵,可往来行人只要称撑把薄伞便可行走无碍。
沐晖叩了三下,那门便开了一条小缝。
铺内的人用带着酒气的声音问道:“谁啊?”
待一伸头稍稍见些光,见来人一身从四品玄色虎纹袍服,腰上攒金革带佩一把绣春刀,墨色帽檐下一双锐利的眼,不用说话便让那人立时酒醒了几分,慌忙将外间的二人迎了进去。
那屋子里晦暗,地上到处堆着酒坛,桌椅也是四处横放,看起来许久无人打理了。齐衍舟略略掩下口鼻,屋内一股霉味实在呛人。
她心中暗忖,不知沐晖为何将她带到这里来。
铺子里的人似乎眼睛不大好,见不得光,待二人进屋后便立时将门阖上了。
他晃晃悠悠的转过身来,手里还提着一壶酒,在晦暗的屋内先是看了眼齐衍舟,怪笑了两声后又望向沐晖道:“大人这么快就喝完了?做什么才不到半月就要照顾舍店生意!”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酒壶随手一丢,又说道:“今日可没有呢!大人怕是要忍着几日疼了,做那酒的东西……如今可不是轻易能寻着的。”
齐衍舟留心听那话中的意思,待听到“大人怕是要忍着几日疼了”才将目光投向沐晖身上。
沐晖有伤在身……
还需要日日饮酒才能缓解?
沐晖并没接那人的话,面上是惯常一副冷峻神情:“今日不买酒,买猫。”
那店家闻言挑眉:“嗯?”瞥眼又望向沐晖身后一袭晚波蓝长衫的齐衍舟,疑惑问道,“我道今日耳边这般不聒噪,原来大人身边跟着的不是那位姓连的千户!怪不得。嗯?这位俊俏的小公子是?”
沐晖脸上不悦神色更甚,目光冷如千尺寒潭。
饶是对面那人酒醉,也不由在那道目光下警醒了几分,可下一眼又扫过了齐衍舟腰上系着的那枚朝云长松玉佩,神情分明带了几分诧异,可转瞬便又收敛起来,恭敬朝齐衍舟行了个礼。
店家起身道:“是小人酒后失言了,大人莫要怪罪。这位公子,请随我来吧!”
齐衍舟与沐晖对视一眼,得了后者肯定的眼神后,她才跟着那醉醺醺的店家向着酒铺后院走去。
还未走到光亮处,便先听见几声猫叫。
店家踉跄在一道幕帘后扶着一旁柱子停下:“这位公子,您自个进去吧。小人有眼疾,见不得光,往日里都是夜间黑了才进去瞧瞧。您选一只得心的便好,都是顶乖的。”
齐衍舟见室外隐约光线照射下,那店家一双眼浑浊犯着青光,便知他这眼疾不假,此刻道声“多谢”,待店家背身过去之后,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入目明亮,院子倒是整洁干净,与杂乱不堪的酒铺内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见青石小径两旁翠竹轻摇,角落设有一方小巧池塘,清澈见底,几只猫儿正在那水边轻轻舔舐着腹部的毛发,齐衍舟走近看,它们也不躲避,反而贴着她的腿露出了肚皮,当真可爱至极。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几只小猫,可似乎是猫儿怕生,那几只小猫很快便跑回了大猫的身后。
齐衍舟无奈朝那边望去,却被池塘边上一只病歪歪倒在干草上的小猫吸引住了目光,那小家伙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脆弱的紧,叫人心生爱怜。
齐衍舟走过去,只见那小猫好似有灵性一般,望着她叫了一声,她伸出手,猫儿便凑过来舔了舔她的手,十分乖巧。
那大猫此刻见她的动作,也拈着步子跟了过来,在她腿上蹭了两圈,又在旁边‘喵喵’的叫,她虽听不懂,可却能明白。
它想要救自己的孩子。
*
待齐衍舟再次掀开幕帘之时,外间沐晖正和那醉了酒的店家正在说话。
见齐衍舟手里抱了堆儿干草走出来,那店家便知道她选了哪只,不由干咳怪笑了几声:“公子进去半天,怎么也不多瞧瞧,反倒寻了个最弱的?”
齐衍舟问道:“这只得我心。有劳你看看,能救得活么?”
那店家听罢踉跄着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往那猫儿嘴上一抹,只见那猫儿霎时便如受了刺激一般,惊叫了起来,方才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如今却有力气扒在她怀中向外张望了。
“既得公子的心,又怎么不能活?只要想活,怎么都能活!”
那店家诡笑着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肉糜,放在那猫儿嘴边,小家伙似乎终于有力气吃东西了,自然吃的欢脱。只是他话说的诡谲,叫人听起来不大舒服。
齐衍舟正好奇那店家手中什么灵丹妙药,怎知刚微微倾头,鼻腔中便骤然闻见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呛的她直咳嗽了两声。那味道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略一思忖,便想到了那杯向沐晖讨来的酒。
眉间蹙的更紧了。
……
齐衍舟心绪不宁与沐晖一道走出酒铺,天空此刻阴霾无雨,可空气里潮湿的感觉还是叫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沐晖走在她前面。
那身四品武官才能穿得的官服套在他身上,实在是惹眼的紧,从后望去,宽肩窄腰,她从未觉得,有人连背影都能这般好看。
沐晖侧首,见她在后眉头紧皱,不由问道:“怎么了?出来就见你心情不大好。”
她深吸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大人可知道十三年前咒水之难?”
沐晖顿住了步子:“怎么说起这个。”
齐衍舟见沐晖侧脸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很大反应,便大着胆子又问道:“那时当今陛下手上仅剩五千铁骑和南周主子的二十万精兵在咒水两岸搏杀,这中间数量悬殊,任后人怎样推演,南周主子也是败无可败的……”
沐晖闻声淡淡道:“败无可败,也还是败了。可见陛下天命所归。”
齐衍舟听罢默然又道:“大人可曾听过一桩逸闻?说是那五千铁骑服了一种名为太岁愁的药酒,用后便感觉不到疼痛,上阵杀敌自是一个抵上百个……”
沐晖眸色黯淡,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齐衍舟观他那副神情,心下已有了答案,可仍是问了出来。
“大人有伤,要饮酒止痛。恩荣宴那日严提督只不过尝了一口大人壶中的酒,便皱眉问大人怎么还在饮将军醉……”
“大人的将军醉,莫非就是那太岁愁?”
“可那酒虽能止痛,却是饮鸠止渴,是催寿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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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将军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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