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鸨母未察齐衍舟此刻神情,只当是自己三言两语已将这公子糊弄过去,便又笑道:“几位大人若是日后来落仙苑中,着个随从支会老身一声,老身定将落仙苑中最好的姑娘叫出来侍奉几位大人……”
齐衍舟听罢嗤笑一声:“只有姑娘么?”
那鸨母呆愣片刻,观面前公子一张瓷白病倦面容瑟缩在与他纤弱体格不相匹配的狐毛氅衣中。
再侧目而视那清隽公子身旁立着的锦衣卫大人,着一身墨色交领伏虎卧云直袍威风赫赫立在一旁,从他那挺拔身形便可鉴这公子身上不合身的氅衣原是这位大人的。
那鸨母心下立时便明白过来,悄声挤眉弄眼:“不止不止,什么样的都有!大人若喜欢娈童契哥儿,落仙苑也能为您寻来!”
果然!
齐衍舟闻言心下冷意更甚,虽已察觉内心骤然生出道戾意气息不稳,故而敛起双眸望向自己足尖沾染的些许河泥刻意压着。
可眸底聚起的恨意太过浓烈,终究挟持了理智。
沐晖在旁听着二人问讯,原本正在思考鸨母所言“娈童”二字是什么意思,可陡然察觉身旁人鼻息急促了几分,便稍一侧目。
观她病倦面容一脸肃穆,眼尾冷意仿若恨不能立刻一刀杀了鸨母泄愤。
他心中自然诧异她为何情绪骤变,也受她心绪影响,没来由地看那鸨母眼神也多了几分厌恶。
那鸨母还浑然不觉,正欲上前再说几分落仙苑的好处,抬眼却恰好撞上他的双眸。
往日中含情桃花眼,此刻目中再不见半分情致,唯有彻骨寒意。
齐衍舟再开口,声音透出凌厉之势:“据你方才所言,霁华乃江南商贾家道中落才入了落仙苑。她在京中近日来极负名气,听闻有人日日以千金之数只为得见霁华听她弹一阙广陵散,是也不是?”
那鸨母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被那道骇人目光盯的发怵,吞吞吐吐道:“回大人话,是有这么回事……可那位公子散尽家财后,已有半月之久未曾见过了,不知大人提起这是何意?”
这倒是奇怪,半月前曾有人为霁华散尽家财,照理说此人应是本案头号该被审讯人物,可出了事后鸨母却隐瞒不报,只字未提,非要问及才肯透露一二。
莫非此人身份不可外宣?
那也不对,若是不可外宣,何必三日后再去报官,岂非自相矛盾?当真可疑。
齐衍舟将心中疑惑暂且按下不表,眸光又瞥向鸨母:“霁华日日以千金之数入你落仙苑囊中,当可谓是花魁冠首罢?”
鸨母畏首畏尾,生怕说错话又引出他那副肃杀神色。
敛起眉目,眼睛往上窥一眼齐衍舟面上肃色,愈发小声道:“这段时日的确算得,可……”
齐衍舟不等她说完便侧过身,将身后不远处尸身暴露在鸨母眼前:“你再去看看那具尸首形状如何。”
鸨母只往地上瞥一眼便慌忙收回目光,只垂首望着足尖:“大人,老身方才已见过了,那确是霁华无错,眼下就不必看了罢?”
齐衍舟裹在氅衣中皮笑肉不笑道:“嗯,不看也可……”
鸨母一听此言露出喜色。
可齐衍舟顿了片刻后,又续道,“不若这皇上钦点的刑官交由你来做便罢?你来审我如何?”
虽是笑着说的,末尾处声音冷的刺骨。
这鸨母却不知是否故意,对于齐衍舟的讯问,不答便罢,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反问,实在可恶。
沐晖眼见这鸨母屡次三番驳她话意,此刻也冷声不悦道:“你自己去,还是着人押你去?”
身旁伫立几名锦衣卫听闻沐大人话后齐齐望向鸨母,宛如十殿阎罗般散着森罗寒意。
那鸨母吞目,登时感觉在这几道目光注视下脚底犹如被烈狱之火灼烤,身体中的恐慌下意识便驱策她向着女尸方向走了过去。
她颤颤巍巍掩着口鼻向前走近,待眯着眼看清尸首是背对着她时,也松了口气,看不见尸首肿胀面容倒也没有那么吓人。
可齐衍舟却在这时开口,又将她一颗心提上了喉咙:“可瞧清了?”
瞧清什么?
经齐衍舟这般一说,鸨母不自觉又将目光望向那具女尸,这次看的倒是仔细了些。
目之所及女尸背部肩骨处衣衫碎烂一片,从中窥去,只见其中肌理竟呈絮状,一条条从白骨上剥离下来,实在是烂的不成样子。
那鸨母眸中先是浮起抹诧异,再是战栗,待她哆嗦着回转过身时已是满面煞白。
趁那鸨母慌神之际,齐衍舟刻意压低声音:“如今她自顾不暇,我再问你一遍。你贴身伺候霁华,当夜霁华是否独自一人在落仙苑中?”
霓梳骤然听齐衍舟问起话来,却并没有任何慌乱,她定睛看了看远处那具白布之上的尸首,然后跪下来郑重答道:“大人,姑娘进入屋内后,当夜姑娘没有再从屋内出来过。”
齐衍舟蹙眉:“这话方才你已说过……”
可转瞬她又察觉不对,“你是想说……”
当夜霁华没有从屋内出来,至于其他人就未必了!
霓梳一双水灵双瞳望着她,小小一张脸上虽未长开却写满坚毅。
那鸨母此时失魂落魄般走近,齐衍舟不着痕迹侧身撇开与霓梳距离,霓梳也十分机敏上前搭住鸨母的手将人扶正了些。
齐衍舟冷声问道:“可瞧清了?”
鸨母浓妆压不住惨白面色,支吾道:“回大人话,瞧……瞧清了。”
她观鸨母神色慌乱,便知此刻问讯最易得出答案,厉声问道:“霁华是清倌,身契在你手上,她在落仙苑中乃魁首,日日为落仙苑得赚斗金,不日或可为自己赎身。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们又是为何将人折磨成这样?”
那鸨母闻言又不自觉颤抖起来:“不知大人为何这样说?老身在落仙苑中从未对姑娘动过手,又怎会折磨她!”
齐衍舟冷笑一声,走至女尸旁将她青衫又拉下去半截:“可见你还是未看清楚。”
她指的那块地方除了可怖的伤口之外,残余的半片完好肌肤之上还隐隐可见大小不一的浅色疤痕。
齐衍舟:“她身上伤疤想结成这般颜色,怎么也得月余时间。往前推算,你说半月未见那散尽家财只为得见霁华的公子,可不就在那段时日里?新伤旧伤叠在一起,人又恰好在落仙苑中平白无故消失,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她躬身将女尸身上衣衫拢好,起身又轻笑道:“你不说那人是谁也无妨,等下便去诏狱中待着,再有话便等着对北镇抚司的掌刑官说罢!”
那鸨母闻得“诏狱”二字吓得瘫软在地:“大人!老身不明大人为何有这般定论,但落仙苑真的没有折磨过霁华。单凭大人口中所说霁华乃落仙苑的魁首,又有谁会伐了自家门前摇钱树?”
齐衍舟瞥一眼地上叩拜的鸨母,间她仍是避重就轻答话,淡淡道:“这倒是奇了,你竟是连诏狱都愿去,也要保下他么?”
她故作思索样,又道,“那也好,我也替你保下他。你看这样如何?也许是她要与那公子在一起,而你不肯放她的身契,便一怒之下着人鞭笞用了私刑,人受不住死了才想到编出这么个谎言丢进河中掩人耳目!”
公孙昴离得远,只听了半句,此时突然近身走过来几步:“探花使说的果真么?若如此,这人实是可恶!本官立刻便着人将这敢编造谣言的妇人押回顺天府衙治罪!”
这自然是吓鸨母的话。
虽则齐衍舟也很想快些从这冷风口里出去,可偏偏其中逻辑稍细想些也轻易堪破。
那鸨母说的没错,谁也不会真砍了自家的摇钱树。落仙苑未必真的折磨过霁华,可这地方鱼龙混杂,只要给足银钱进来也不需报上姓名。
如此隐蔽不在日光下行事,必然滋生出许多恶念。臂如她二哥齐明当年,也非死于落仙苑之手,可却是因此般行径,被恶人折磨致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便无罪么?
齐衍舟志不在此。
那鸨母咽着哭声:“大人,老身实在是冤枉!霁华自来了落仙苑后,老身当自己女儿般宠爱,又怎会做这样的事?”
哭声诉着谎言,吵嚷的她耳廓疼痛。
齐衍舟裹紧狐毛氅衣,风口里站得太久,浑身冷透了,凉意从脚底蔓延全身,已非一件氅衣可以阻挡。
“若不是你,便是旁人。可你不愿说出那夜霁华屋中究竟有没有人,落仙苑嫌疑难以洗清,你作为鸨母则首当其冲。”
她说完只觉面上灼烧起来,可身上又彻骨寒凉,担心体内旧伤未愈又病几日误事,便望向沐晖开口道:“大人,如今已验完审完,能否将与案件有嫌疑者先押去诏狱?由镇抚司中掌刑官再审一轮,我身子实在不大舒服。”
沐晖见她瓷白一张病倦面容此刻浮起抹异样绯红,便知她风热未愈又有些不好,正欲令手下锦衣卫按她所说拿人回去,可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嚷突然传来,将他动作打断。
齐、沐二人及公孙昴一同向那声音望去。
原来是几十米开外有一男子与顺天府衙役起了争执。
公孙昴见状皱眉厉声喝道:“又来人闹?这群下游的刁民!当真是没完没了!”
喝完,便由随从掺着在簌簌河风中向闹事方向走去,“来人,将他押走!带回衙门打三十板以儆效尤!看明日谁还敢来这里闹……”
而待齐衍舟细眯起眼,越过喧嚷人群去看那男子面容时,不禁皱眉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在这?”
沐晖在旁自然敏锐捕捉她这道低声自语,循音望去,待看清来人,一张冷峻面容眉尾不自觉也抽动下。
只见那男子身形高挑,身披一件素麻长衫,见挣脱不开衙役束缚前进不得,索性后退几步,隔着几十米外冲着几人方向,又可说是女尸方向遥遥一跪。
三叩首,高喊:
“吾妻芝华,今世情深缘浅。
生死相隔,来生再结姻缘……”
说完,便一脸悲肃,长衫宽袖决绝一摆随风扬的凛冽,下刻竟直直奔向汹涌河水中。
耳边传来公孙昴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任他跳!他要死本官还能拦着不成?刁民!”
齐衍舟将耳边聒噪隔绝。
懵然望着那人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内,见那人越淌越深,一个水波翻来几乎就要将他吞没。
她方才醒神惊呼道:“那是今科榜眼尤司!内阁大学士尤孟独子!快将他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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