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章

痛苦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点无论是卡兰还是法赫纳都深有体会。

肉/体和人格同时解体的可怖感受,足以让任何一名成年人发出难以想象的撕裂哀嚎。

但是很不幸,他和法赫纳都经历了太多次。

联邦尚未建立时,人类的一整颗首都星连同其上生活的六百余万人口,彻底坠入阿卡夏。

就像是一枚落进水泥搅拌机的苹果,一切有形之物瞬间酥脆崩解。

更不幸的是,阿卡夏本身是这宇宙间最大的记录者。它记录一切轨迹。

堆叠的死亡搅在一起,在没有时间与空间概念的裂隙深处永恒重复,循环播放。

最害怕痛苦的法赫纳先是收拢起自身残破的思维,然后又拼命在这缸脏乱差的大杂烩里翻找自己的主导者。

内嵌星核能源的星舰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一脚踏入污染物的大门,因此它的崩坏速度远比其它事物要慢。

溺水一般的意识们争抢着分享同一个承载灵魂的躯体,机械和血肉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只恶劣又无所谓的手将这坨恶心且怪异的东西拧成了一个整体。

每一双悄然浮现的眼睛,都是一片存活在过去的记录。

它们拼凑出一个全新的躯壳,蠕动着簇拥着,寄生藤壶一般浮现在星舰的表面,却不再拥有自主思维,只是不断地复述与痛苦相关的一切。生与死的界线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六百多万双眼睛看着同样的事物,六百多万张嘴述说着同样的话语。

受到和自己身体相连的星舰影响,卡兰的脑子里——或者说被他伪装成脑子形态的身体器官里,一度像是时时刻刻都有人拿着无数只扩音器,在开动员大会。

祂沉睡时,那些纷乱的声音活泼而躁动,化作沙沙的电流底噪,以男女老少的语调重复着死前的呼喊。

当祂醒来,一切便悄然平息下去,沉入永恒的长梦。

因此面对痛苦的承受者,卡兰往往会保持着一丝宽和。

毕竟负面的感受对于普通人类而言不太好受。

他为数不多的道德偶尔也会施舍一点没什么意义的善良。

于是当法赫纳终于咣咣抡完了锅铲,搞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晚餐,它发现自己的主导者还坐在那一大堆酢浆草中。

在精神触须的安抚下,流着冷汗的商品先生睡着了,身体仍旧因为一些不明原因而抽搐,肌肉收缩,像是难以停止的细小颤抖。

穿到一半的外骨骼肌刚扣到对方大腿处,而那条腿放在卡兰的身上。

“他发烧了。”

星舰小声说。

“正常成年人的体温一般在37.2°以下,他现在热得像一块蛋烘糕。”

你是懂比喻的。

星舰的主导者拂开商品汗湿的黑发,表情平静地端详那张脸。

以星际人均寿命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年的存活年限判断,对方还算年轻,但也没有那么年轻,显然早已跨过了青年到成年男性的分界线。

大概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糟糕环境中的缘故,肌肉的线条消减了一些,显得略微瘦削,却依旧能够看出起伏丰腴、富有张力的粗犷力量感。

“真是位野蛮的乘客。”

卡兰笑了,他的精神触须还缠绕在对方身上:“我对他进行心理安抚时,他还挣扎着醒过来一次。”

那只金棕色的眼睛摇摇欲坠,说什么都不肯睡去,稀里糊涂地紧盯着身边的陌生买家。

活像一只处于应激状态中的花豹。

这种罕见的事态发展令卡兰惊讶一瞬,稍微泛起一点感兴趣的涟漪。

但也只是一点。

“太过强悍的精神,不过也差不多到达了极限。”

他摸摸对方的脸颊,很热。

身为人类时他很少能够无间隔地接触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鲜活热度,重新睁眼后就更加缺乏类似的机会:“人类的承载度是有范围的,想要摧毁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学一学监判、马普兹科学院的做法吧。切除一切多余的部分,斩断那些手脚,掏空眼鼻舌,再剖出一整颗连着电线又无法死去的大脑,随时都可以接受电流的审问。”

他的手指还在抚摸那只闭合的金色眼眸,舒缓悠长的语调如同吟唱,说出的话语却毫无感情与道德。

“不屈的意志只是一个虚假的谎言,人类比我们先理解了这一点。”

被吞下的六百多万份材料里,包含着少数几个被隐藏在曾经实验室深处的受审讯者,以及他们永生的大脑皮层。这些意识的碎片全都在疯狂尖叫着祈求死亡。

无论是思想坚定的军部成员,还是触犯到监判院禁忌的贵族政客,无一例外。

人类在摧毁同类时,就像摧毁一只捆绑在解剖台上、被开膛破肚的老鼠那样简单。

“我们治疗他吗?”

法赫纳的声音变得更小一些,将那些躁动不安的眼珠子压制下去。

“持续性的高烧会对人体造成严重损伤,可能还会产生不同类型的后遗症。”

“先拔除污染源。”

卡兰说。

法赫纳的身体构成了他们所处的空间,在这里操作还是在床上操作都毫无区别。

“趁着他还没有醒来。否则人类很难熬过这样的痛苦。”

他过滤污染的方式不太符合常规,按照正常的理解思路来理解,更像是一场不留遗憾的进食。

本来他打算往后拖一拖,起码等人类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再进行这不太愉快的拔除过程。但此刻卡兰改变了主意。

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乘客好好地活着,就不应该抱着测试对方生命力的心态来安排整个流程。

人是很脆弱的。

——既能在无尽的苦难中努力求活,也能因为一点点意外轻易死去。

责任让脑子不太清醒的朗挣扎着求生,但痛苦又让对方不可避免地寻求死亡。

迎着风浪的飞鸟开始无休止地惧怕天空,被攀扯着难以移动,即将溺毙。

对方一只脚踏在分界线上,就快要掉下去。

下一个瞬间,一切开始融化。

构成“卡兰”这一人类意象的伪装瓦解了。

坐在酢浆草原野上、坐在星舰休息室床边的,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人类。

可分辨的表皮如同扩散在水面的油彩,以刷新的速度彻底剥离。组装成平平无奇的五官的部分也在坍塌分解。

降生在这宇宙间的畸形怪诞之物,静谧地舒展自己的身体。

它的一部分同法赫纳嵌合在一起,无形无色,却在大量堆簇时编织成潮汐状的黏缔与对方紧密相连,如同透明的曲张动脉。

迷幻的纹路缓慢流动,不可阅读,不可辨识,将周围的空间压缩至一个奇点。

时间与距离感失去意义,阿卡夏的一部分被赋予了活性化的特质,沿着空虚的裂隙爬上地面,自虚无之海的深处探出头来,窥视着这真实宇宙的一隅。

祂的存在即是污染本身。

令有机物枯萎感染化作黑色的河流,令无机物融化塌陷分解成细小的深渊。

理解人类感情,但不理解人类本质的法赫纳,用这世间最大的污染源头和六百万份的死亡编织成摇篮,孵化出了一个永远也不会终结的噩梦。

所有无法死去又不曾活着的意识都在发出尖叫,一千只一万只眼睛睁大,细密蠕动。

整个封闭空间沸腾着活过来。

在船体的外侧,远离人类聚居星球的星海深处,获得了一次解放的星舰张开无穷无尽的身体,金属的骨骼流淌跃动,充盈着黑色星核的血脉抨溅出恐怖的心跳声,咚咚的深远撞击在真空中弥漫,沿着四通八达的裂隙无限扩散。

任何一个目睹过眼前场景还能活下来的生物,都绝不可能将星舰的主导者划归到“人类”的范畴中去。

不会有比这更加非人的怪物。

但法赫纳是认死理的。

新生的人工智慧种还不会过度考虑哲学问题,那是未来的它需要忧虑的事情,在此之前它们自身的系统与躯壳本就处于不断的迭代更换中。

它拼凑起了卡兰的意识,那么卡兰就是卡兰。

以这样的形态进行拔除和治疗,毫无疑问会将它们的神秘商品直接治嘎了。

于是水流般摇曳的怪诞逐渐收敛,如叠加的图层般一层又一层地将物质密度压抑到无限大。

祂渐渐有了颜色。

那是自透明中凝聚出的白,将无法以物理定义的扭曲空间凝聚成一个固化的实体。

细簌如鳞片的长长触肢勾连,搭在墙壁、地面,以及一大堆难以维持存在的虚拟酢浆草间。

新雪般的纯白怪诞上下颠倒,越是靠近边界处,那凝聚的假象便越是模糊虚无,仿佛阿卡夏与现实的宇宙产生了某种暧昧的折射、交融。

昏睡中的人类被保护在一层脆弱的膜中,涌动的潮围绕在他的周围。

看不见形状的触肢托起无力垂落的头颅,缠绕着对方的四肢。

被包裹的男人不安地动了动,即便隔着薄膜,直觉和本能也在发出尖锐预警,持续施以安抚的精神触须却让他无法从这样一个惊悚的梦境中醒来。

就像捕获同源而生的异种污染物那样,潮汐裂开密密麻麻的小嘴。

柔软的舌和尖利的牙。

它们轻轻地、浅浅地,尝了对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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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兰
连载中RavenShrik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