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塔县

纪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听到男人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像是被风沙打磨过多年的石头,粗粝,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即使隔着风雪和车窗,也能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他似乎在争执,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偶尔会抬手比划一下,动作幅度很大,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隐约能看到一串深色的珠子。

“……车冻在服务区了……”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夹杂着老板无奈的叹息。

纪羽的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了不过两秒钟。他注意到男人微微佝偻的背影,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注意到他冲锋衣背后印着的模糊logo,像是某个户外品牌;注意到他脚边的背包,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但也仅此而已。这只是旅途中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就像路边的石头,墙上的涂鸦,不值得过多关注。

他收回目光,踩下油门。越野车的轮胎碾过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快就把茶馆甩在了身后。

透过后视镜,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身影。

男人还站在那里,和老板说着什么,他的轮廓在纷飞的雪花和茶馆温暖的灯光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幅被水打湿的水墨画,边缘正在慢慢晕开,模糊,最终和漫天的雪雾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雪。

车子继续往前开,朝着被暴雪笼罩的国道方向。钢琴声还在继续,车载温度计显示室外温度正在不断下降。纪羽握紧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会带来什么,不知道前路是否真的能通行,也不知道那个被冻在服务区的陌生男人,最终能否摆脱困境。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上路了。

带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一段被打乱的计划,和一颗在风雪中摇摆不定的心。车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飘落,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在这片苍茫的白里。

车窗外的雪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起初还能辨清雪花旋转的轨迹,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追逐嬉戏,后来风势渐猛,雪片被撕成了细碎的粉末,密密麻麻地扑打在玻璃上,结成一层半透明的冰壳。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橡胶条与冰面摩擦,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吱呀”声,像是谁在风雪里不停歇地叹息。

纪羽打开了除雾功能,出风口送出微弱的暖风,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氲出一片模糊的水汽。

他时不时需要腾出一只手,用袖口擦拭玻璃内侧,才能勉强看清前方的路。国道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都在小心翼翼地龟速前行,红色的尾灯在雪幕中连成一串模糊的光晕,像一条在雪地里缓慢蠕动的赤练蛇。

车载电台里的钢琴声早就被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取代,偶尔夹杂着其他司机焦虑的呼喊,抱怨着路况,猜测着封路的时间。

纪羽索性关掉了电台,车厢里只剩下引擎沉稳的轰鸣,以及轮胎碾过积雪时发出的“簌簌”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混乱,泄露了心底的烦躁。

出发时的那点“打破计划”的冲动,此刻已经被漫长的等待和前路未卜的焦虑稀释了大半。

他开始后悔,也许留在民宿里等雪停,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至少那里有温暖的炉火,有不会被风雪阻断的安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向不喜欢半途而废的感觉。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模糊的灯光,像黑夜里突然睁开的眼睛。

那是国道旁的一个服务区,巨大的招牌在风雪中摇曳,“中国石油”四个红色的大字被雪覆盖了一半,显得有些狼狈。服务区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大多是和他一样的越野车或货车,车身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一个个沉默的白色巨兽。

纪羽跟着车流,缓慢地驶入服务区。他打了转向灯,准备停靠在柴油加油机旁。刚停稳车,就看到加油机旁已经排起了长队,至少有七八辆车在等待。

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加油员在风雪里忙碌着,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师傅,加柴油。”纪羽摇下车窗,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柴油味和雪的清冽。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加油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冻得通红,鼻尖尤其醒目。他搓着冻得发僵的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老板,柴油泵好像冻住了,正在修,得等会儿。”

纪羽皱了皱眉:“要等多久?”

“不好说,”小伙子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这鬼天气,机器也闹脾气。您要是不急,就先歇会儿,喝杯热水?”

纪羽看了看前面排着的长队,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的雪势,心里清楚,急也没用。他点了点头:“行,我先下车透透气。”

推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更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密集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像是被细小的沙砾抽打。他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把下巴也埋进衣领里。

停车场上很热闹,大多数司机都下了车,有的在车旁跺着脚取暖,有的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声音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柴油的刺鼻味、煤炉燃烧的烟火味、远处小吃摊飘来的泡面味,还有雪本身那种干净又凛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长途跋涉的、粗糙而真实的味道。

纪羽走到服务区的屋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拿出手机看了看,依然没有信号。

他抬头望向远处,风雪像一道巨大的白色幕布,把天地都笼罩在其中,远山隐没了轮廓,近处的树木只剩下模糊的黑影,在狂风中不安地摇晃。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单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颜色比他的车更深,接近军绿,车身上布满了划痕和泥渍,显然是经历过不少崎岖路况。

一个男人正蹲在那辆车的油箱旁,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把扳手,时不时用力敲打着油箱底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男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和他在喀什街角看到的那件很像,只是颜色不同。

冲锋衣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线条硬朗的下颌,和紧抿着的嘴唇。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每一次敲击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油箱里敲出来似的。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风雪冻过的干涩。

这个声音……

纪羽的心轻轻一动。他往前走了两步,绕到男人的侧面。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

帽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皮肤是长期暴露在户外的那种深褐色,脸颊上有两坨被冻出来的红晕,像是高原上常见的那种晒伤后的痕迹。

眼睛很亮,是那种很深的黑色,此刻正带着一丝警惕和不耐烦看着他,眼角微微上挑,带着点桀骜不驯的味道。

正是他在喀什街角看到的那个男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

男人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的警惕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神色。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算不上友好,却也算不上敌意的弧度,露出一口白牙,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是你。”男人开口,声音比刚才咒骂时稍微缓和了些,但那份风沙打磨过的粗粝感依然清晰,“你也是去塔县?”

纪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这么直接地搭话,尤其是在这样狼狈的环境里。

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雪和油污,动作随意而利落。他比纪羽想象中要高大一些,身形结实,肩膀很宽,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墙,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

“我叫戊雨名。”男人主动报了名字,伸出手。他的手掌很大,指关节突出,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污。“刚从克里雅古道带队出来,车不争气,油箱冻住了。”

纪羽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对方的手很烫,和这寒冷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掌心的粗糙触感传来,带着一种真实的、未经修饰的力量。

“纪羽。”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平淡。

“纪羽。”戊雨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发音,然后松开了手,指了指纪羽停在不远处的车,“你这车……四驱?带防滑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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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往塔县的风雪里
连载中塬上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