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像被这笑容浸染过，透出一股奇异的柔和。
引擎重新低吼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的震颤，笨重地爬上了冰沟边缘的斜坡。车身每一次颠簸，都像碾过纪羽紧绷的神经。
他坐在副驾驶，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在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深色的遮阳帽严严实实地扣在戊雨名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大片的、浓重的阴影，将他额上缠裹的白色绷带和那片刺目的青紫肿胀彻底掩藏。
帽檐的阴影一直蔓延到紧抿的唇线，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下颌线上残留的、未被完全擦拭干净的暗红色血痂。
那顶帽子像一道沉默的堡垒，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也隔绝了纪羽试图探询的目光。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那是血液特有的腥甜气息，混合着碘伏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皮革、机油和湿冷雪沫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漩涡。
每一次呼吸，都像将这冰冷的混合物深深吸入肺腑，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后座一片死寂。那对年轻的情侣如同两尊被冻结的雕像。
男孩蜷缩在角落，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偶尔无法控制地抽动一下，泄露着无声的崩溃和巨大的后怕。
女孩则紧紧抱着自己扭伤的脚踝，脸色比车窗外的雪还要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椅背，仿佛灵魂已从刚才那场血腥的意外中抽离。只有她急促而轻浅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车轮碾过被压实又被新雪覆盖的车辙，车身随之左右摇晃。
每一次晃动，纪羽都看到戊雨名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在阴影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开得很稳，甚至比之前更加专注，但那绷紧的下颌线和帽檐阴影里偶尔因颠簸而牵动、瞬间抿得更紧的唇线，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的痛楚。
纪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每一次戊雨名因颠簸而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头，那只手就收紧一分。
刚才冰沟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飞溅的金属碎片，瞬间爆开的血花，戊雨名踉跄的身影，以及那滴滚烫地砸在他手背上的血珠……
画面在脑中反复闪回，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般的后怕。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凹痕，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压下喉咙口翻涌的酸涩和眼眶的灼热。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看着，被恐惧和无助吞噬。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脚边那个被粗暴打开过的、墨绿色的尼龙急救包。
它歪斜地躺在地毯上，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散乱的各种物品：用过沾血的碘伏棉片包装、剪断的绷带头、皱巴巴的纱布碎屑、还有几片散落的止痛药铝箔板……
一片狼藉，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战役的废墟。
纪羽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和药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急救包提起来，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尼龙面料冰冷而粗糙，沾染着雪水和一点暗褐色的污渍。
他拉开剩余的拉链，彻底敞开了这个小小的、承载着生命希望的方寸之地。
里面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物品在刚才的慌乱中被翻搅得乱七八糟。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染血的废弃物，屏住呼吸，开始一点点整理、归位。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剪断的绷带卷好，把散落的纱布重新叠放整齐，把用过的药品包装和废弃物小心地拨到一边，准备待会儿集中处理。
他在寻找止痛药。刚才包扎时太慌乱，只记得用了碘伏和纱布，后续的口服止痛药还没来得及给他。
持续的钝痛和失血带来的晕眩，会像跗骨之蛆般消耗体力，尤其是在这前路未卜的风雪长途里。
纪羽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驾驶座上那个在阴影里沉默忍耐的人。他的指尖在各种药品包装和敷料间快速而仔细地摸索、分辨。
止痛药通常是铝箔板包装，或者小塑料瓶装……他拨开几片独立包装的创可贴，推开一卷未拆封的弹性绷带，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扁平的金属小圆盒——是那盒清凉油。
再往里，是消毒湿巾、剪刀、镊子……
就在他几乎要把整个包倒出来翻找时，指尖在急救包最内侧一个带松紧带的夹层隔袋边缘，触到了一个异样的、冰凉的、带着明确圆柱形轮廓的硬物。
不是药瓶，也不是铝箔板。那触感很特别，带着金属的冷硬，又有些许塑料的质感，表面似乎还有被高温燎过的细微凹凸不平。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纪羽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他停止了翻找止痛药的动作，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片无菌纱布块，探向那个隐藏的角落。
他的指尖终于清晰地触碰到了它。冰冷，坚硬，圆柱体，一头是旋盖，一头是挤压口——一支药膏的形状。
纪羽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药膏从夹层深处抽了出来。
铝制的管身暴露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因反复摩擦而显得模糊的印刷标签。
即使标签上的字迹已经磨损得难以完全辨认，但那独特的管身形状，那管口残留的、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药膏痕迹，还有……管身上那几道清晰的、被火焰燎过后留下的黑色焦痕和微微扭曲变形的凹陷——一切都熟悉得刺眼。
是烫伤膏。
是那种专门针对灼伤、烫伤，缓解疼痛、促进愈合的药膏。
这支药膏……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铝管上那几道焦黑的痕迹。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灼热的气浪轰然回涌。
噼啪作响的篝火驱散着废弃养路站里刺骨的寒意，跳跃的火光将戊雨名低头吹火的侧影镀上一层暖金色。军用罐头的油脂滴落，溅起几点火星，其中一点不偏不倚，正弹在凑近火堆想取暖的纪羽的手背上。
“嘶——！” 细小的灼痛让他猛地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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