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被压缩到极限。车灯昏黄的光柱,如同两柄孱弱的、随时会被折断的短剑,拼尽全力刺入前方翻滚搅动的、浓得化不开的雪雾之中。
光柱所及,只有混沌的、疯狂旋转的白色涡流,无数雪粒在光束里狂舞、碰撞、碎裂,如同亿万只躁动不安的白色飞蛾扑向毁灭的火焰。
更远处,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灰白。雨刮器徒劳地、机械地左右摇摆,在厚重的雪幕上刮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区域,可那清晰转瞬即逝,新的雪片立刻如同白色的潮水,汹涌地填补上来,将车窗再次封死。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辆在白色地狱里挣扎前行的铁盒子,以及盒子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自那句石破天惊、带着血锈味的“是我爸”砸落之后,车厢内的时间仿佛就被冻结在了最寒冷的冰点。浓稠的、几乎能触摸到颗粒感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引擎的嘶吼、风雪的尖啸、轮胎碾过冰壳的破裂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这凝固的寂静吸走了灵魂,变成了遥远而空洞的背景噪音,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纪羽僵在副驾驶座上,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刚才因巨大震撼而伸出的、想要给予慰藉的手,此刻就悬停在半空,距离戊雨名被深色冲锋衣包裹的手臂不过几寸之遥。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他看到了。
在那顶低低压着的、如同堡垒般隔绝一切的深色遮阳帽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在那条自己亲手缠绕上去、带着体温和皂角清香的深灰色羊毛围巾的包裹下,戊雨名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正极其细微地、无法抑制地向下撇着。
那是一个隐忍到极致、蕴含着巨大悲怆的弧度,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
更刺目的是,一道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湿痕,正沿着他沾着一点干涸暗红血痂的、冷硬如石刻般的下颌线,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蜿蜒滑落。
那滴泪,在昏黄的车内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破碎的光晕,它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厚厚羊毛围巾的温暖褶皱深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却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射穿了纪羽的心脏!瞬间将他所有的勇气和行动力都击得粉碎。
悬在半空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带着一种被灼伤的刺痛感,猛地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却徒劳的刺痛。
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惊扰了这死寂之下汹涌的暗流,会彻底击垮驾驶座上那个正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十字架、在无声落泪的男人。
巨大的心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
他只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沉默的侧影,看着他帽檐下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喉结在围巾包裹下极其艰难地滚动,看着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破碎的青白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窗外亡魂般的风雪哭嚎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充满了无声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驾驶座上,那尊如同被冰封的、沉默的“雪山”,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体移动般的滞重感,动了一下。
不是转头,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塌陷。紧绷的肩颈线条,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帽檐和围巾的厚重阴影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两块生锈的、沾满沙砾的金属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血锈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它低沉、浑浊,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某个积满了十年冻土、尘灰和无法愈合的伤痛的角落,被硬生生地挖掘、拖拽出来,带着沉重的枷锁和冰棱的寒气,沉沉地碾过凝固的空气,砸在纪羽的耳膜上:
“我爸……”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在围巾的包裹下剧烈地滚动,仿佛在吞咽着极其苦涩的东西,“……是矿队的爆破手。”
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修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实。
但正是这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更让人感受到其下深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痛苦。
纪羽的心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连攥紧的拳头都忘记了松开,指甲更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
爆破手……那个在黑暗、潮湿、充满粉尘和致命瓦斯的矿洞深处,与死神共舞的职业!每一次点燃引线,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在废弃矿洞里看到的那些冰冷刻痕,闪过在检查站旧报纸上惊鸿一瞥的“矿难”标题。
戊雨名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帽檐的阴影纹丝不动,只有那紧握方向盘的右手,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怒龙般更加清晰地凸起、搏动。那覆盖在方向盘真皮包裹上的手指,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了进去。
坚硬的指甲边缘与柔韧的皮革发出一种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嗤啦!深色的真皮表面,竟被硬生生剐出了几道清晰可见的、月牙形的深痕!仿佛那方向盘不是冰冷的机械,而是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
“十年前……”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从冻土深处艰难地拔出,“……黑风口大雪封山。矿洞……已经挖到了最深处,岩层结构……不稳。队里……人心惶惶。”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停顿。每一个停顿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话语,也吞噬着听者的呼吸。
纪羽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停顿都让他心脏停跳一拍。
“塌方那天……” 戊雨名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嘶哑,仿佛声带被砂轮狠狠打磨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他本该轮休。”
“本该轮休”。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纪羽的心窝。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命运那残酷的、充满恶意的戏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纪羽的脖颈。
一个本该远离死亡的人,却因为某种阴差阳错,被永远留在了黑暗的地底。这比任何英勇的牺牲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他……” 戊雨名的喉结在绷带和围巾的双重包裹下,极其剧烈地、痛苦地痉挛起来。那痉挛的幅度如此之大,甚至带动了他整个肩颈都出现了细微的震颤。
仿佛他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吞咽着满口锋利冰冷的玻璃渣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声音被这巨大的痛苦堵在了喉咙深处,变成了一种破碎的、嗬嗬的气音。
帽檐阴影下紧抿的唇线,绷紧到了极致,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下撇着,那道悲怆的弧度更深了。
纪羽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抚平那痉挛的喉结,想要分担那无法言说的痛苦。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被围巾包裹的脖颈时——
戊雨名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声短促、剧烈,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口气息强行冲开了堵塞的喉咙,将后面的话语,如同带血的箭矢般,硬生生地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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