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在这片被风雪包围、与世隔绝的雪山深处?
和这个沉默如山、却总能在他最不安时给予依靠的男人一起?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混乱而剧烈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浓稠温暖的奶茶堵住了,又像是被毡房里骤然升高的温度和老人过于热切的目光蒸干了所有水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僵硬地、近乎无措地捧着那只越来越烫的陶碗,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炉火的烘烤和内心的震荡下迅速升温,滚烫一片。
视线慌乱地垂下,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泛着奶白色光泽的液体,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留下?怎么可能?
他的摄影计划,他预定的归程,他那个在钢筋水泥森林里、虽然空荡却代表着“正常”轨迹的小公寓……无数个现实的、沉重的念头瞬间涌上脑海,与心底那个因老人一句话而骤然萌生的、带着疯狂诱惑的微小光点激烈地撕扯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纪羽完全失语的沉默间隙里——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是戊雨名手中的那根铁火钳。
他拨弄火堆的动作,在老人说出“留下”两个字时,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僵住了。
那根乌黑发亮、前端还带着余温的火钳,就那样突兀地停滞在半空中,尖端离那堆赤红的炭块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塑。
紧接着,几颗因为动作的骤然停顿而失去方向、迸射得格外高的火星,如同失控的萤火虫,猛地从火堆里窜了出来。
它们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橘红色的光尾,划着不规则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溅落在戊雨名伸在火塘边缘、沾着泥雪和冰碴的厚重登山靴鞋面上。
“嗤……”
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炉火噼啪声淹没的轻响。火星接触冰冷潮湿的皮革表面,瞬间熄灭,只在深色的鞋面上留下几个微不可察的、更深的灰黑色小点,和一丝转瞬即逝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纪羽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从自己滚烫的陶碗上移开,死死地钉在了戊雨名的手上——那根悬停在火焰上方、纹丝不动的火钳,以及他靴面上那几个迅速黯淡下去的小点。
毡房里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沉重地擂鼓。
老人浑浊的目光,也带着一丝诧异,从纪羽身上移开,转向了那个一直沉默拨火的男人。
然后,就在这片被炉火烘烤得暖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冻结了空气的狭小空间里,戊雨名开口了。
他没有抬头。
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倾身、专注凝视火堆的姿势。
火塘里跳跃的橘红色光芒,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光影,如同古老岩洞壁上摇曳的壁画,将他大半张脸都藏匿在明暗交错的阴影之中,完全看不清任何表情。
只有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线,在火光勾勒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很低,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火焰熏烤过的沙哑质感。
那声音不是对着老人,也不是对着纪羽,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面前那堆噼啪作响的火焰听。
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晰地穿透了炉火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砸进纪羽的耳中,更狠狠地砸进他一片混乱的心湖深处:
“等他拍完照,”戊雨名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蕴含着某种千钧之力,“说不定……真留下。”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是陶碗底部落回老羊皮褥子上的声音。
纪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听到“说不定真留下”那五个字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
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失重般地向下一沉,紧接着又疯狂地、失控地向上反弹,重重地撞击在肋骨上。
仿佛有短暂的零点几秒,它彻底停止了跳动,血液的奔流在身体里凝固,所有的感官都陷入了绝对的空白和死寂。
然后,是更猛烈、更狂野的反扑。
咚!咚!咚!咚!
心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骤然缩紧又骤然扩张的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
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凶狠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震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在微微发麻!
那巨大的、失控的搏动声,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听觉世界,像战鼓轰鸣,像惊涛拍岸,盖过了炉火的噼啪,盖过了奶茶的微沸,甚至盖过了他自己急促的喘息。
就在这心脏骤停又疯狂重启的、不到一秒钟的生理剧变中,他的右手,那只原本死死攥着滚烫陶碗边缘、被灼痛感麻痹了部分知觉的右手,因为心脏骤停带来的瞬间脱力,手指猛地一松!
碗里温热的、带着浓郁奶香和咸味的奶茶,失去了支撑,猛地向外泼溅而出!
滚烫的、粘稠的液体,像一小股失控的暖流,精准无比地泼洒在他右手微微凸起的虎口位置!
“嗤……”
皮肉接触滚烫液体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响。
一股尖锐的、灼烧般的剧痛,瞬间从虎口处炸开!那痛感清晰而猛烈,如同被烧红的针狠狠刺入皮肤!
然而,诡异的是,纪羽竟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因剧痛而引发的本能抽回动作!
他的身体,仿佛在心脏那惊天动地的骤停与狂跳中彻底僵化了!所有的神经信号,都被那胸腔里轰鸣的战鼓声、被那五个字在脑海里掀起的滔天巨浪所淹没、所覆盖!
虎口处那清晰的、火辣辣的灼痛,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甚至能感觉到粘稠温热的奶茶正顺着他的虎口皮肤向下流淌,沾湿了袖口边缘的布料,带来一种湿漉漉的、不舒服的凉意。但那痛感本身,却奇怪地退居其次,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忽略的背景噪音。
他的全部心神,他所有的感官,他灵魂中每一个颤栗的细胞,都死死地、牢牢地被钉在了火塘对面那个低垂着头、侧脸埋在跳跃火光阴影里的男人身上!
戊雨名……
他说……什么?
他说……说不定真留下?
他说……等我拍完照?
“等我”……
这两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穿透了纪羽所有的防御,狠狠钩住了他心底最柔软、最隐秘、也最不敢奢望的角落!
他是在替我规划吗?
他是在……考虑一个……有我的未来?
在这个远离尘嚣、只有风雪和星光的雪山深处?
这念头本身就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带着足以焚毁理智的强光和灼热,瞬间劈开了纪羽心底因老人旧相机而笼罩的、厚重冰冷的阴霾!
那被遗弃的恐慌,那孤独终老的想象,在这道名为“戊雨名的未来规划”的惊雷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分崩离析!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到几乎要将血液煮沸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眩晕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汹涌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陌生,如此……令人恐惧又令人沉溺!
他僵坐在老羊皮褥子上,右手虎口处被奶茶烫红的皮肤正火辣辣地刺痛着,粘稠的液体顺着皮肤缓慢下淌,带来湿冷的黏腻感。
左手还无意识地、虚虚地扶着那只歪倒的陶碗边缘,碗里剩下的奶茶微微晃动着。
然而,他对此毫无反应。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着火塘里跳跃不定的橘红色火焰,但那火焰的光影里,却只倒映着一个凝固的、被明暗光影切割得模糊不清的侧脸轮廓——戊雨名的侧脸。
毡房里,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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