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父亲

戊雨名没多话,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柜台上。纪羽默默上前,帮他拎起那个沉重冰冷的铁桶。桶壁的寒意和浓烈的柴油味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两人走出供销社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圈。

戊雨名接过纪羽手中的油桶,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纪羽站在原地,看着他打开油箱盖,将沉重的油桶倾斜,深褐色的柴油汩汩地注入油箱,浓烈的气味在冷冽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戊雨名动作熟练而专注,侧脸在雪地的反光里依旧冷硬。

加完油,戊雨名将空桶扔回供销社门口,自己则走到车旁,背靠着冰冷的车门,撕开那包廉价香烟的包装。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

纪羽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小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陈旧的银色金属打火机。

外壳早已被磨得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和凹陷,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磨损后露出的黄铜底色。打火机最显眼的地方,刻着三个工整却同样被磨得有些模糊的宋体字——

安全第一。

字体边缘的漆色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深深的、金属本身的刻痕。在灰暗的天光下,那三个字透着一股沉重而沧桑的力量感。

戊雨名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三个字,动作轻缓得近乎温柔,带着一种纪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眷恋。然后,“嚓”的一声轻响,一簇微弱的、跳跃的黄色火苗在他指间燃起。他将火苗凑近唇边的香烟,深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燃烧产生的浓烈、呛人的烟雾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远处被铅灰色云层覆盖的、模糊不清的山峦轮廓,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雪幕和时空,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眼神里沉淀着纪羽完全读不懂的、厚重的、如同这戈壁冻土般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烟雾缭绕中,他指间那个刻着“安全第一”的旧打火机,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孤寂的微光。

纪羽看着烟雾中那个沉默而疏离的身影,看着那在他指间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打火机,再联想到路上那支沉默的丧葬队伍、那块刻着暗红名字的孤坟石碑、以及戊雨名那句冰冷的“别拍”……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模糊而沉重的猜测,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戊雨名在矿洞夜宿时那欲言又止的沉默,想起他提到父亲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

难道……难道那个在黑风口矿难中“没走出来”的、戊雨名的父亲……他的最终归宿,也是像刚才路边那个孤独的坟茔一样?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冷酷的荒野深处,被几块粗粝的石头和一面残破的经幡草草标记?甚至……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石头都没有?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纪羽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悲恸。他望着烟雾中戊雨名那如同雕塑般凝固的、沉默而坚硬的侧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理解和无法言说悲伤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头那点因被拒绝拍照而产生的委屈和失落。

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戊雨名面前,在对方那深沉而疏离的目光注视下,才停下脚步。冷冽的风吹散了呛人的烟雾,也吹得他脸颊生疼。

纪羽仰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戊雨名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如同覆盖着万年寒冰的眼眸里。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荒野的寒风:

“你父亲……他……”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如同被冻硬的石块,沉重得无法吐出。但他眼中翻涌的悲悯、探寻和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已经说明了一切。

戊雨名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指间那点暗红的火星随之闪烁。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如同他沉重的心绪,从紧抿的唇间缓缓溢出,飘散在冰冷而凝重的空气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幽深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戈壁风雪的眼睛,沉沉地、沉沉地凝视着纪羽,目光复杂得如同纠缠的经幡布条——有被触及伤口的尖锐痛楚,有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孤寂。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和风雪残留的呜咽中,仿佛被冻结了。

供销社门口那呛人的劣质烟味和柴油的刺鼻气息,混合着荒野深处吹来的、带着冰碴子般的寒风,沉甸甸地压在纪羽的胸口,几乎让他窒息。他仰着头,目光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执着,死死锁住戊雨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句关于他父亲的追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涟漪后,便迅速被更沉重的黑暗吞没。

戊雨名的反应是沉默。

一种比暴风雪更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指间那支燃烧过半的劣质香烟,白色的烟雾如同他此刻沉郁的心绪,浓烈地喷涌而出,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也模糊了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那被瞬间刺痛的锐利、被强行唤醒的沉重、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烟雾缭绕中,他指间那个刻着“安全第一”的旧打火机,泛着冰冷的、孤寂的光。

他没有回答纪羽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有。

在纪羽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带着硝烟味的沉默压垮时,戊雨名猛地掐灭了烟头。那点暗红的火星在粗糙的雪地上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截扭曲的黑色残骸。他随手将烟蒂弹开,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烦躁。

然后,他不再看纪羽,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

“上车。”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比这荒野的风更冷。

他拉开车门,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坐进了驾驶座,砰地关上了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寒风。

纪羽僵立在原地,冷冽的风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吹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拒绝的难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隐约映出戊雨名模糊而冷硬的侧影。那背影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冰山,横亘在他面前,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他用力闭了闭眼,将喉头那股翻涌的酸涩狠狠咽下,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冰冷的座椅皮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车厢内残留的烟草味更加浓烈,混合着戊雨名身上特有的风雪和机油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让纪羽几乎无法呼吸。

他偏过头,将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一片令人绝望的、单调的雪白上,仿佛要将自己溺毙在这片纯粹的荒凉里。

引擎重新启动,低沉的轰鸣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车子再次驶上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道路,车轮碾过冰碴,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如同碾过纪羽此刻破碎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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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往塔县的风雪里
连载中塬上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