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心那疯狂闪烁的金星和光斑逐渐消散，只剩下边缘还有些模糊晃动。强烈的酸胀感和异物感依旧存在，但至少不再有那种被灼烧的剧痛。
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那带着硫磺味的、温暖湿润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
“怎么样？”戊雨名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靠近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纪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得发痛的喉咙，才勉强发出嘶哑的声音：“……还……还行……就是……有点晕……看不清……” 他依旧不敢完全睁开眼，只是将眼皮掀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定在脚下的污渍上，像一只受惊后只敢窥探巢穴边缘的小兽。
“正常。慢慢来，别抬头。”戊雨名的声音平稳了一些。纪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就在身侧，那沉默而强大的存在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可能再次伤害他的光线之外。
纪羽依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开始尝试着一点一点地扩大自己视野的范围。
视线先是艰难地从脚下的污渍，移到了自己沾着泥雪的裤脚，然后是副驾驶座车门下方那沾满泥泞的金属踏板……
每一次视线的移动都伴随着眼球酸涩的胀痛和视野边缘轻微的晃动模糊，如同透过一层晃动的水波看东西。窗外的景象是模糊不清的大片乳白色光晕，夹杂着一些晃动扭曲的、深色的轮廓。
他不敢再尝试抬头看更远的地方，只是努力地适应着这缓慢恢复的、如同蒙着毛玻璃般的视野。每一次眨眼，都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和短暂的视野模糊。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极其模糊地瞥见放在自己腿上的相机——那冰冷的金属机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哑光。
几乎是下意识的，也许是出于摄影师的本能，也许是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求证**驱使，纪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相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机身，带来一丝镇定的触感。他摸索着，找到了电源键，轻轻按下。
一声极其轻微的低沉嗡鸣响起，相机屏幕瞬间亮起！
那骤然亮起的光芒，在纪羽尚未完全恢复的、异常敏感的视野中，无异于一颗近距离爆炸的闪光弹！
“呃！”纪羽痛哼一声，猛地闭上了刺痛的眼睛！刚刚平复下去的酸胀感和眩晕感再次汹涌袭来！视野里瞬间炸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散的白色光斑！
“别动它！”戊雨名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警告？
他几乎是立刻伸手过来，似乎想阻止纪羽触碰相机。
然而，就在纪羽因刺痛而猛地闭眼的瞬间，就在那刺目的白光炸开视网膜的短暂一瞥间，他眼角的余光，已经如同高速摄影机般，捕捉到了相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画面！
虽然极其短暂、极其模糊，如同惊鸿一瞥，但那画面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那是一个人的侧脸！
一个在昏暗、晃动、弥漫着水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而安静的侧脸轮廓！
线条柔和的下颌线，微微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唇，紧蹙着的眉头，还有……覆盖在紧闭双眼上的、深色的湿布巾和缠绕的围巾痕迹……
那是他自己。
是刚才在车上，在雪盲的痛苦中，在黑暗中，在戊雨名给他覆上湿布巾和围巾后……他的样子。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纪羽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刺痛的眼睛，也顾不上那再次汹涌而来的酸胀和模糊，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死死地按住了相机机身上那个圆形的方向键。
“滴…滴…”
清脆的按键声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
相机屏幕上的画面随着按键的拨动，迅速向后翻动。
一张、两张、三张……
纪羽布满血丝、泪水模糊的双眼，死死地盯住那小小的、不断变换画面的屏幕。
第一张：是车窗外那惨烈的雪崩遗迹！巨大的断木如同扭曲的骸骨般横陈在雪坡上，雪崩留下的光滑切面反射着死寂的寒光。构图充满了毁灭性的冲击力，冰冷的镜头语言下，是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第二张：依旧是雪崩遗迹，但角度更低，聚焦在一棵被齐根撕裂的巨大云杉根部，那惨白的木茬如同张开的巨口，充满了无声的控诉。
第三张：画面猛地切换！不再是车外的景象！
是车内。
是副驾驶座。
是他自己。
画面有些模糊，带着明显的晃动感，显然是在颠簸中抓拍的。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被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勾勒出一个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身影的轮廓。
他穿着深色的冲锋衣，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侧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被汗水浸湿的黑色发梢。
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腿边，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捂着眼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残留着之前被轮毂划破的、已经结痂的细小伤口。整个姿态充满了痛苦、脆弱和无助，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雪中的、折断了翅膀的鸟。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骤然停止！这是他？这是他雪盲剧痛发作时，戊雨名停车处理之前的样子？他竟然……被拍了下来？被戊雨名用他的相机，在他最痛苦、最狼狈的时刻，拍了下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裸窥视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血管！他的手指颤抖着，更加用力地按下了方向键！
第四张画面跳了出来。
这一张的视角更近！光线依旧昏暗，但画面却比前一张清晰了许多！显然是在停车状态下拍摄的。
画面正中心，是他紧闭的双眼！眼皮因为剧痛而紧紧蹙起，形成深深的褶皱，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几缕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油污和雪水的大手，正将一条折叠起来的、深色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力道，覆盖在他的眼睛之上。
那大手的动作，在模糊的光线下，定格成一个充满力量和保护意味的瞬间——拇指稳稳地按压在布巾中央，其余手指则轻柔地覆盖在眼眶周围的皮肤上，形成一个严密的遮挡。
那粗粝的指关节，那覆盖着手背的、深紫色的淤青，都清晰可见。
是戊雨名的手。。是他在给自己覆上那块救命的冰冷布巾。
纪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只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带着伤痕的大手，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那淤青……
羞耻和愤怒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滚烫的、直冲眼眶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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