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窘迫得几乎要窒息时,戊雨名那带着点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他一贯的、仿佛什么事都举重若轻的笑意:
“阿恰(大姐),”他发音清晰,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我们啊,是兄弟。”他一边说,一边还伸手,很自然地、带着兄弟间那种大大咧咧的力道,在纪羽低垂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
那力道不轻,拍得纪羽身体都晃了晃,也瞬间击碎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不敢言说的期待。
兄弟……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纪羽心头那片刚刚升腾起的、带着暖意的雾气。
他僵在那里,肩膀上传来的拍打感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兄弟”的定义。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和刚刚因指尖触碰而漾起的涟漪,像是被投入冰湖的石子,迅速沉没,只剩下冰冷的失落和一丝难言的涩意。
他依旧低着头,盯着手里被自己捏得有些变形的馕,麦香还在,却似乎失去了刚才的温度和滋味。
然而,阿依努尔却没有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这位高原上的妇人有着鹰隼般敏锐的直觉和草原人特有的直率。
她看着纪羽瞬间红透的耳根和几乎要埋进馕饼里的脑袋,又看看戊雨名看似爽朗笑容下那飞快掠过纪羽发顶的、带着一丝复杂难辨情绪的眼神,了然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那种“我懂我懂”的促狭笑容。
“兄弟?”她拖长了语调,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当地语,毫不留情地戳破,“不像,不像!”
她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直直地点向纪羽,又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再指向戊雨名,“兄弟,不会……这样,看!眼睛,藏不住!”她的话语简单直白,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笃定和洞察,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剖开了某些刻意维持的表象。
毡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火塘里的炭火,不知疲倦地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三人沉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挂毯上,交织晃动。纪羽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膝盖里,捧着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那句“眼睛藏不住”,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烙印,烫得他心慌意乱,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小心思,都在阿依努尔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戊雨名脸上那轻松的笑容似乎也凝固了一瞬。他端起放在旁边的奶茶碗,凑到嘴边,却没有立刻喝,宽大的碗沿遮住了他下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确切的表情。
只有那双握着碗壁的、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比平时更加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阿依努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不再追问,转身又去忙碌她的馕坑了。
馕饼贴入滚烫坑壁的“滋啦”声再次响起,浓郁的麦香重新弥漫开来,却再也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纪羽和戊雨名之间那片无形的、带着灼热审视的沉默。
夜色彻底笼罩了高原,毡房外风声渐紧,呜咽着掠过毡顶。毡房内,火塘的火被阿依努尔压上了新的牛粪饼,火焰暗了下去,只留下暗红温暖的炭火,持续散发着稳定的热力。
羊皮褥子在身下铺开,厚实而温暖。阿依努尔一家已经在一帘之隔的内室歇下了,毡房里只剩下纪羽和戊雨名,还有那堆沉默燃烧的炭火。
纪羽裹在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羊毛被里,指尖那点烫伤早已被药膏抚平,只留下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麻痒。
然而,心口那块被阿依努尔话语刺中的地方,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持续不断地灼烧着,闷闷地疼。“兄弟”两个字,还有那句直指人心的“眼睛藏不住”,反复在他脑海里冲撞,让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紧闭着眼睛,努力调整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另一个人的存在。
戊雨名就躺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羊皮褥子上,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纪羽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味道,这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格外清晰,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搅乱他本就纷乱的思绪。
时间在寂静和炭火的微光中缓慢流淌。就在纪羽以为自己会这样睁眼到天亮时,毡房的门帘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是戊雨名起来了。他动作很轻,似乎怕吵醒纪羽,赤着脚踩在厚实的羊毛毡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纪羽的心猛地一提,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他依旧保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眼睛紧闭,只留一丝极细微的眼缝,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悄悄观察。
戊雨名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到了靠近门帘的那一小片空地上。那里堆放着一捆白天捡回来的、尚未用完的枯枝。
他背对着纪羽的方向,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个模糊而坚实的轮廓。他似乎在活动筋骨,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骨骼摩擦声。
接着,他掏出了烟盒。黑暗中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咔哒”声,一点橘红的火星骤然亮起,映亮了他低垂的侧脸线条,硬朗而沉默。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头在黑暗中明灭,随即,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飘散开来,混合在毡房原本的气息里。
纪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那片黑暗中的剪影上。他听见戊雨名似乎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掩盖,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了纪羽的耳朵里。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在寂静深夜里才有的、卸下防备的疲惫和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倾诉:
“……以前那个丫头……”声音很低,断断续续,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声切割得有些模糊不清,“……也是犟得很……非要跟我……进野狼谷……说了危险……不听……”
野狼谷!纪羽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这个名字他听戊雨名提过只言片语,那是一条以地形险恶和狼群出没而闻名的死亡谷道。
后面的话语被风声吞没,纪羽只捕捉到几个零星的词语:“……滑坠……冰河……捞上来……差点……”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进纪羽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