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戊雨名,就站在离门帘不到三米远的地方。
他背对着毡房,高大的身影在狂暴的风雪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根钉死在雪地里的标枪,带着一种孤绝的、不肯弯折的倔强。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那件单薄的深色抓绒内胆,在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和如刀的狂风中,如同赤身**。
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发,灌进他敞开的领口,卷起衣摆,猎猎作响。他微微佝偻着背,肩膀紧绷着,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对抗着这足以将人瞬间冻僵的严寒。
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发出幽蓝的、冰冷的光芒,映亮了他小半张侧脸——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被冻得微微发青的皮肤。那点微弱的光,在无边无际的狂暴风雪中,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扑灭的萤火。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捏。
他看着他站在那足以致命的严寒里,仅仅为了接通一个电话,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尖锐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直冲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全力才将喉间翻涌的哽咽压了回去,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戊雨名似乎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贴在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徒劳地拢在嘴边,试图为那点微弱的声音制造一个避风港。他开口了。
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如同风中飘散的碎片,艰难地钻过门帘的缝隙,传入纪羽高度集中、几乎屏息的耳朵里。
“……喂?……”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严寒冻透的沙哑和僵硬,第一个字就仿佛被冻裂了。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只有风雪更加狂暴的嘶吼。他似乎在听电话那头说话,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生理上无法抑制的、对抗极寒的颤抖。
他赤着的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纪羽甚至能想象那刺骨的冰冷正顺着他的脚踝,一路侵蚀上去。
“嗯……知道……” 戊雨名又开口了,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试图盖过风雪的咆哮,但尾音还是无可避免地被风吹得飘忽,“……钱……不用寄……我说了……不用!” 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强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风雪里。
那语气里的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纪羽的心猛地一沉。
寄钱?给谁寄钱?谁需要他寄钱?一个名字,一个影子,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是那个“丫头”的家人?是那个因他而消失在野狼谷的女孩身后留下的、需要他背负的责任?一股尖锐的酸涩瞬间刺穿了心脏。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戊雨名的眉头紧紧锁起,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下,那川字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极其不耐烦地、甚至是粗暴地打断:“……行了!……我挺好!……不用操心!……这里……信号……不好……挂了!”
“挂了”两个字,说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决绝。他甚至没等对方回应,手指就用力地戳向屏幕,狠狠地挂断了电话。那动作里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
幽蓝的屏幕光瞬间熄灭。戊雨名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在狂风暴雪中又站了几秒。
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微微仰起头,朝着漆黑一片、只有无尽风雪翻滚的天空,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的声音,穿过风雪和门帘的缝隙,清晰地传入纪羽的耳中,沉重得如同濒死者的叹息,带着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疲惫和……痛苦?抑或是别的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
寒风更加肆虐,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将他本就模糊的身影彻底吞没。
他像一个被遗弃在洪荒世界里的孤独石像,无声地承受着天地间最严酷的刑罚。那背影透出的苍凉与沉重,远比窗外的昆仑雪山更甚。
纪羽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泪水起初是滚烫的,迅速就被门缝钻进来的寒风冻结,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冰冷刺痛的痕迹。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和啜泣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枯叶。
不是那个丫头……不是他以为的、带着温情与愧疚的联系……戊雨名那冰冷、烦躁、甚至带着厌恶的语气,那急于摆脱的“不用寄钱”、“我挺好”,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穿了纪羽之前的猜测,也扎穿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关于“温情过往”的幻想。
那电话那头是谁?是谁能让他在这酷寒深夜独自承受风雪?是谁能让他用那样强硬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出“不用操心”?是谁……让他背负着寄钱的责任,却又让他如此抗拒,如此……痛苦?
一个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答案,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冰山,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缓缓浮现在纪羽混乱的脑海——是他的家人。
那个他几乎从未提及,只在那次争执中短暂流露出复杂情绪的,那个重组后的家?那个有着“继母的冷漠”和“父亲的忙碌”的过往?
“不用寄钱……我挺好的……” 这句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此刻在纪羽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这哪里是什么报平安?
这分明是一个负重前行的灵魂,在冰天雪地里,对着一个或许并不温暖、甚至可能带来更多寒意的源头,发出的、带着疲惫与倔强的宣告。是划清界限?是拒绝怜悯?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羁绊与痛苦?
心口那被巨石压住的闷痛骤然加剧,变成了一种被冰冷钢丝紧紧缠绕、缓缓勒紧的窒息感。不是为了那个想象中的“丫头”而酸涩,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站在风雪里、独自吞咽着过往冰渣的男人而心疼,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迟来的、洞悉了对方沉重背负后的、带着无力感的尖锐疼痛。
原来他所有的强硬、所有的“糙”、所有的满不在乎,或许都只是包裹着这颗千疮百孔之心的、一层厚厚的、笨拙的铠甲。
门外的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风雪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单薄的身影在混沌的白色风暴中时隐时现,渺小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吞噬的尘埃。
他攥着手机的手,缓缓垂了下来,无力地贴在身侧。那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动了。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毡房的门帘。
那张被手机微光短暂映照过的脸,此刻完全隐没在浓稠的黑暗和迷蒙的雪雾中,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有那高大的轮廓,带着一种被风雪彻底浸透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寂,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门帘挪动过来。
每一步,都发出沉重而粘滞的“咯吱”声,仿佛跋涉在泥泞的深渊。
纪羽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脸从那冰冷的门帘缝隙上移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手忙脚乱,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连滚带爬地缩回自己冰冷的羊毛被褥里。
他迅速拉高被子,将整张脸连同耳朵都严严实实地蒙住,身体蜷缩成最小的一团,背对着门帘的方向,拼命调整着紊乱到极致的呼吸,试图伪装成从未离开过、一直在熟睡的样子。
门帘再次被极其小心地掀起一角,比刚才更窄。更加猛烈的风雪瞬间涌入,带来刺骨的寒流。
戊雨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冰寒的气息,迅速侧身挤了进来。他反手放下门帘,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随即,是拍打身上积雪的细微声响,噗噗簌簌,雪粒落在地毯上,迅速融化。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如同实质的浪潮,随着他的进入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炭火的光猛地一暗,几乎熄灭,挣扎了几下才重新亮起微弱的光。
纪羽即使蒙在被子里,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骤然降临的酷寒,以及随之而来的、浓重的、仿佛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感。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着,竖着耳朵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细微声响。拍雪的声音停止了。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羊毛毡毯上,朝着他躺卧的方向靠近。一步,两步……那脚步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纪羽的心跳几乎停止。他能感觉到对方停在了他的褥子旁边,很近很近。一股混合着冰雪寒气和戊雨名本身气息的味道,沉沉地压了过来。他死死闭着眼睛,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土下的石块。他等待着,等待着可能的询问,等待着被戳穿的窘迫。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纪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蒙着被子的后背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者……只是无意识的停留?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座雪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漫长得让纪羽几乎崩溃。那沉甸甸的注视感终于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极其轻微地离开,回到了旁边那张属于戊雨名的羊毛褥子上。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再次传来,他躺下了。然后,是那熟悉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仿佛刚才那场酷寒深夜里的电话,那沉重的叹息,那疲惫的身影,都只是纪羽在极度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幻觉。
毡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在顽强地噼啪作响,只有风雪在毡房外更加狂暴地呜咽嘶吼,像无数冤魂在拍打着门窗。
纪羽依旧死死地蜷缩在被子里,蒙着头。黑暗和羊毛粗糙的触感包裹着他。脸颊上被寒风吹干的泪痕,冰冷地刺痛着。
心口那块被无形的钢丝缠绕的地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勒得更紧、更深了。酸涩、失落、尖锐的心疼,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关于电话那头是谁的冰冷猜测,以及戊雨名最后那沉重疲惫的沉默……
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冰原下汹涌的暗流,无声地冲击着他,撕扯着他。
“不用寄钱……我挺好的……”
这句话,连同戊雨名站在暴风雪中那孤绝沉重的背影,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纪羽的灵魂深处。
窗外的风雪声,此刻听起来,竟像是来自他心底那片再也无法平静的、冰封的荒原。寒冷,从未如此刻骨。而靠近,似乎也从未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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