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在挖掘一个深埋的宝藏,又像是在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焦虑。背包内部被他翻得一片狼藉,内袋的布料被扯得变了形。
纪羽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粗暴的翻找而揪紧。他从未见过戊雨名如此失态,如此……失控。那串珠,那串由七颗牦牛骨磨制、中间最大那颗刻着模糊经文的串珠,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件饰品。
那是他过往岁月里某个重要片段的凝结,是他沉默背负的一部分。
纪羽想起在废弃油井站加油时,煤油溅到手上,戊雨名递过湿巾时,自己瞥见的他手腕上那串被磨得油亮发光的骨珠;想起在矿洞夜宿,他哼着那段忘了词的当地小调时,手腕上那抹温润的白;更想起昨夜,他攥着手机站在风雪中,那空荡荡的手腕……
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纪羽:那串珠,很可能是在昨夜那场酷寒的、与电话那头的无声对峙中,遗落在了门外狂暴的风雪里。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在纪羽本就沉重的心上。
翻找的声音停止了。
戊雨名保持着半跪在背包旁的姿势,双手撑在翻得一片狼藉的物品上,肩膀微微起伏。背包像被开膛破肚的巨兽,瘫软在羊毛毡毯上。
他低着头,浓重的阴影覆盖着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咬的牙关,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动。
死寂再次降临。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那是一种希望彻底破灭后的真空,带着能将人灵魂都抽干的绝望感。
纪羽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从戊雨名的方向弥漫开来,迅速侵占了整个狭小的毡房空间。
就在这时,内室的毡帘被掀开了一角。阿依努尔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显然是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
她看到火塘边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有戊雨名那僵硬的、散发着浓重低气压的背影,脸上露出惊讶和关切的神色。她快步走过去,用当地语急促地问了几句。
戊雨名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抬起了左手,将空荡荡的手腕举到阿依努尔眼前,晃了晃。动作僵硬而沉默,像在展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阿依努尔瞬间明白了。
她“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立刻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当地语,急切地表示可以帮忙找,一边说着,一边就弯下腰,开始在戊雨名翻找过的羊毛褥子附近仔细搜寻起来,甚至趴在地上,检查毡毯的每一个褶皱。
戊雨名依旧半跪在那里,对阿依努尔的搜寻无动于衷。他缓缓地收回手,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
那圈苍白的皮肤印记,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伸出右手粗糙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个印记,力道很大,仿佛要将那块皮肤连同下面隐藏的过往,都狠狠揉碎、抹平。
指腹的厚茧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毡房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纪羽的心,被那无声的摩挲动作狠狠地揪紧了。他看着戊雨名低垂的、如同失去生气的头颅,看着他指腹下那片被反复蹂躏的皮肤,一种尖锐的酸楚混合着强烈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昨夜风雪中那个孤绝沉重的背影,此刻被空荡荡的手腕和这绝望的摩挲赋予了更加具象、更加沉重的痛楚。
那串珠,是他与某个无法割舍、却又沉重不堪的过往之间,最后一点有形的、温润的维系。而现在,这维系断了,被昆仑山冷酷的风雪无情地吞噬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的保暖衣料,硌在了纪羽的胸口。
是那颗石头。
那颗在干涸河床边,被戊雨名随手捡起递给他、笑着说“能划玻璃”的黑曜石。那颗他因为某种隐秘的悸动而悄悄珍藏,放进相机包侧袋的黑色石头。
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纪羽胸前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冰凉而沉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在纪羽混乱的心湖中点燃。
它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妄想——它,能代替吗?能填补那块骤然失去的空白吗?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一点点慰藉?
这念头让纪羽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羊毛被边缘,粗糙的触感磨砺着掌心。理智在尖叫着退缩:这太可笑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怎么能替代那饱含岁月和情感的骨珠?这简直是……亵渎!是幼稚的妄想!
然而,目光再次落在戊雨名那依旧在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仿佛要将灵魂都揉碎进去的背影上时,那点微弱的、灼烫的念头,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怯懦。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只要能驱散此刻笼罩在那人身上的、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沉重!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哪怕只是徒劳无功,哪怕……会被嘲笑,会被拒绝。
勇气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纪羽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他不再犹豫,一把掀开了盖在身上的羊毛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但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
他坐起身,动作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显得有些僵硬。
在阿依努尔依旧趴在地上仔细搜寻的目光中,在戊雨名那死寂僵硬的背影旁,纪羽伸出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向自己胸前那个小小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轮廓。他紧紧攥住,用力得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石头嵌入自己的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给他注入了一丝力量。
他下了褥子,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羊毛毡毯上。那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却浑然未觉。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如同冰雕般凝固在绝望里的背影。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能感觉到阿依努尔探寻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疑惑和关切。
终于,他停在了戊雨名的身后,距离不到一步。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甚至能看清戊雨名后颈上那几根被汗水或雪水打湿、倔强地支棱着的短发茬。
纪羽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得太厉害。
他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向上,递到戊雨名低垂的视线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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