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处境叠加起来,别说靠发髻、脏污和一把烧哑的嗓子伪装男人,哪怕天生就是个男人,饿红眼的饥民,一样是能把两脚羊片进锅里。
问题在于,那个唯一的照顾者,那位本地的亲娘,不仅自行离开过,很可能还不止一次。
为什么?
楚琛锁着眉,陷入更大的不解。那个躬身查看状况的饥民倒是抬了头,全无先前那股视她为无物的劲头,甚至浮出来一股隐约的谄媚。
“好汉,都没气了。”
他讨好地笑:“好汉少年英杰,功夫利落,年少有为……”
“我知道。”楚琛冷冷打断,“见我年少力弱,于是欺我?”
“好教小官人知晓,小的没本事,昨日至今,只寻得两口柳树皮,饿蒙了眼,冲撞了小官人。”饥民笑更恭,声更低,“小官人宽宏……地上这一把子草米,不要了吧?”
“我拿不准。”楚琛坦然道,“这粥这鼠,我母血肉换得。我疑心她遭了骗,正要去退,却因你等起了歹意,撒在这里。你说,我拿上碎块,他们认么?”
“啊?这,这……这想来,是不认的。”
“再加你。”楚琛舔了舔嘴唇,“我假意用你换粮,待见了那收肉的,你自行躲开,我寻机去捅。事成之后,肉给你,抢来的粮,也分你一碗,怎样?”
是早前想说却没来得及出口的方案,这会说出来,荒谬感不减反增。
原先想招的三人,已死了两个,主力只剩自己。既无退路,也无补救。
不过,另一端,是挨饿,吃人,甚至自家被煮。
楚琛尽可能诚恳地望着饥民,跪着的饥民却只呆愣愣地回看她,还是满脸讨好的笑。
“那……小官人,草米不要了吧?”
多年后,面对自动压上他人脖颈的刀锋,楚琛偶尔会反思半秒自己的熟练,接着依然故我。可此时此刻,楚琛只感到了越来越迫切的饿。饿,令她暴躁,恼怒,懒得讨价还价。
她手一动,刀抬起来,血还没干,就停在饥民脸边。
“你,欺我刀不利?”
“……小官人?说什么?”
楚琛嗤笑,刀往下,落至饥民脖子边。
“莫装傻。”
那副讨好的笑抽动了。
“小官人说甚……”
楚琛摇头,手腕也晃动,刀身擦过饥民肮脏的领子,微笑:“真不懂?”
“……这,这,小官人,好汉,哥哥,莫动刀,莫动刀,是,说的是。”饥民满面惶然,终于惨笑出来:“小的是贪生怕死,可小的更怕死不好歹。”他顶着刀,倒也没再敷衍:“我知小官人要去人市……可要死在人市,跟猪羊也似。死小官人刀下,还得个全尸。”
“反正横竖是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赌上一把,兴许还能混口饱饭;不赌,你当人市贩子不补货?”楚琛冷笑,心却直往下沉。
这“人市”,明面上只比“菜人市”少一字,可到了荒年,什么都能变。李氏要真去的是人市……
不。没有如果。到了这一步,除了人市,哪里能弄来老鼠?李氏又能拿什么抵押?
——为什么她就不自己吃掉,不自己逃命?
楚琛长叹口气。
她对李氏实在没得太多印象,也自认能对灾荒下的一切保持客观。可,要是无视李氏为她成为他人口中资粮的可能独自离开,那一步就是无法迈出。楚琛收起刀,也懒得再说:
“我不勉强你。你指个方向。等我捡完,你自寻去处。”
饿到连死尸都想生啃了的关口,杀人已无需心理建设。
捡地上破瓦罐里残存的草籽?更不值一提。
楚琛望眼地面,半跪下去,没有任何嫌弃的想法,也提不起丝毫挑食的兴趣。四周佝偻着的人影全都避得远远的,没人敢再来碰碰运气。她安心地拣着碎罐片,一块接一块。
罐子本就不大,碎了更少。凑得七八块,塞满后世的一大口都嫌勉强。楚琛数着碎块上的草籽,心痛先前的那一甩。余光之中,却见那饥民神色变幻。
此刻,她半背对对方,无论拔刀还是闪避,都得损失几块宝贵碎块。楚琛心中破口大骂,刚摸上刀,那饥民却双手垂前,头亦垂前。
这晃神只有一瞬,饥民膝行半步,没来撞,没来抢,只是猛地叩首——
“小的钱二柱,跟,跟郎君干了!”
“你,”楚琛眯眼,“你刚说的,大点声,再说一遍。”
楚琛死死盯着饥民,既是施压,也带惊疑。饥民呆愣回望,表情与先前毫无二致,也许在装——也许没有。
愕然又茫然地,楚琛凝神——
世界延缓。
不是第一次。刀柄握紧时,躲过致命一扑时,这短暂凝滞也曾降临。像因紧张,像因肌肉记忆,像因高烧未退,像因肾上腺素的汹涌分泌,可此刻,此刻……
楚琛听见,自己在呼吸。
很漫长,每一丝气息都清晰至极,仿佛一整个峡谷被风贯穿。心跳也慢,一下、一下,像石头在肋骨里敲击。
味道分层了:腥臭、汗酸、血液铁锈。血味和泥味源出自己——手臂,刀柄,衣袖,脚边尚未冷却的泥地。腥臭和汗酸来自正前方的跪拜者,
那颗头颅正缓缓下磕,那头发肮脏积垢,那颈项粗糙泛灰。下刀,很容易。
一个念头闪了:机会。
接着一个:会溅一身血。
第三个砸下来:有响声!
所有知觉感官瞬间弹回!如同长跑半途砸上前额的第一滴冷雨,又似水下之人骤然浮出。楚琛浑身一震——
没时间琢磨这种慢镜头似的思维流了。这是有规律的闷响……正值饥荒,身处平原,饥民在聚!
不可能是送粮的马队,是收人的!
资本市场老赌徒的直觉刀锋一样亮起来。风险意味着获利,天灾**不过又一场洗牌。可此刻,所有底牌都被抽空:没有黄金,没有八位数的现金流,没有备用的3D打印枪械,甚至没有被玩笑过千万不能变成丧尸的身体。
筹码彻底归零。只有饿和杀。只剩命与刀。
远方,队伍逼近;眼前,饥民额头堪堪磕地。
“小人钱二柱!”他嘶哑的声音放得更大,喊得尾音都劈叉。“跟郎君干了!”
楚琛长长吸了口气。
“很好。你起来。”她勉强扯起嘴角,“这一票过去,若我侥幸不死,不会少你一口吃……不,省口气,别跪了。听。”
她一手扣住他肩膀,将人从地上提起,示意他听向那响动的来源。
“听到了么?记得我刚才说的吗?”
“那些收活人的,来了。”
*留家主祠:也作“为家主祠”,出自《汉书·地理志》“长女不出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该习俗的文字记载最早可追溯至《汉书》作者班固生活的东汉前期,至清一直流行于古代青州也就是现代的山东地区。疑为母系氏族文化留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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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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